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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骜哪里去了,是大家都关心的问题。

先头取笑完颜修,墨九其实并没有忘记这茬儿。

只不过完颜修好端端的被托托儿这么一个二流子巫师在精神上猥亵了,她总得留一点时间给他出出气的。好歹他也是狼儿它舅,不能把他逼得太狠了。

这会子被萧乾提起,她怔了怔,也和大家一样,都竖起了耳朵。

毕竟依宋彻的意思,他把宋骜押在了天神祭洞。

可疯子为什么莫名其妙变成了“那顺巫师”的小徒弟托托儿……

个中玄机,也只有托托儿最清楚的。

被众人审视着,托托儿“呼呼”喘着气,想了想,先跑离完颜修三丈开外,这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啜着气,精神疲惫地将宋彻如何得罪了“那顺巫师”,又如何被“那顺巫师”囚在天神祭洞等等前由说了一遍。

“世子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瞒着师父,让宋骜代替他自己,却不知,师父早有察觉,对我也早有疑心。只是师父并未声张,暗地里看着世子做这一切,然后趁他不备,把我押在天神祭洞,换走了宋骜——”

蟑螂捕蝉,黄雀在后。

知徒莫若师啊。

宋彻以为自己干得天衣无缝。

没想到那顺技高一筹。

瞒了所有人,带走了宋骜。

可他带走了宋骜,却没有拆穿宋彻的把戏。

这……又是为何?

对于这个早有耳闻的漠北第一巫师,墨九是好奇的。

然而来到阴山这些世子,她见过假的苏赫太子,却始终未没见过那顺巫师本尊。

想一想,他破得“死亡山谷”的布阵,可轻松游走其间,还能让阿依古长公主信其谎言,把亲生儿子交给他,二十余年不闻不问,把堂堂的北勐世子狸猫换太子,其人城府,当是极深。

不过,人人做事皆有动机。

那顺到底是谁的人?

他又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强烈的好奇心,绷紧了她的心弦。

脑子转动着,她瞥向面有惧色的托托儿。

“那你可知,宋骜被他带至何处?”

小王爷的安危,如今才是他们极为关心的。

可托托儿却摇了头,“我,我也不知。”

似乎害怕他们不相信,他又慌不迭地解释。

“那一日,我去天神祭洞给宋骜送饭,师父突然尾随出现,喂我吃了那丧失神智之药,又将我押在天神祭洞中,以铁链锁身,然后便将宋骜带离,我不曾看见他们去处,随后便神识混沌,不知天日,直到这位英雄才刚把我救醒……”

他说得诚恳,墨九没察觉什么漏洞。

至少她是亲自看见这货被捆在洞中的。

“这么说,小王爷应该在那顺巫师的手上了?”

墨九向来聪慧,哪怕萧乾不告诉她,也约摸可以猜出一些事情的真相。那个阴山世子大金帐里出现的男人,百分之一百是萧乾的人。

也就是说,萧乾已经提前布置好了一些事情。至少也和那顺巫师接触过。要不然,那顺凭什么让他的人来做苏赫世子,并且为苏赫解除了“遭天神厌弃”的恶咒,让他与阿依古长公主母子相认,从而得恩宠,修金帐,且与蒙合父子交好?

苏赫如今的行为,完全在为其政治前途铺路。

如果不得那顺的允许和默认,怎么做到的?

默了一瞬,她定定望向萧乾。

“那顺……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乾瞥了一眼完颜修,眉心微微蹙起,又望向石室棋局。

“这些事说来话长,等出了此地,我再慢慢说与阿九。”

墨九微怔,若有所思地回头,瞄着完颜修,轻咳一声。

“你若不方便说,咱们可以把他弄成聋子嘛。”

可以弄哑巴,弄个聋子也没有问题吧?

她说得嬉皮笑脸,半是玩笑半认真。

那边儿完颜修却黑了脸,眉锋如刀,咬牙摸着怀里的小狼。

“三爷我耳力不怎么好,可手劲却大得很。小崽子,你说,你长得这么招人稀罕,要是三爷一不小心就掐断了你的脖子,你娘会不会心疼啊?”

墨九望天,拽着萧乾往石室的另一头走。

“来来来,我们的悄悄话,还是走远些再说吧。”

完颜修看着二人的身影,轻哼抿唇,一脸冷漠。

“你们那些破事,请老子听,老子还不爱呢。碍眼睛!”

那分明是看着人家好,又眼红又气恨好么?

墨九回头扫一眼,懒怠理会他。

走到另一侧的角落,她扯着萧乾的袖子,把他按坐在一颗黑石棋之上,然后自个儿盘腿坐上他对面的白石棋,与他脸对着脸,目光烁烁。

“好了,现在就我俩了。说吧?”

似乎考虑了一瞬,萧乾才淡哑着声音开口。

“那顺,原本是萧家布置在漠北的内应。”

接着萧乾将宋彻告诉彭欣那一段萧家秘史徐徐讲给了墨九。

他声音不大,沙哑却也清晰。

听罢,墨九只觉石室内阴风惨惨,寒凉了脊背。

“太可怕了!”

不得不说,萧家的如意算盘确实打得不错。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哪里料到结局会是家破人亡,毁于一旦?

她问:“也就是说,萧家一直不知道那顺早有离心?”

萧乾点头,“那顺隐瞒得极好,事发之前,萧家确不知情。而我,之前也完全不知萧家竟有这一段秘辛。”

确实——

谁会知道宋骜还有个双胞胎兄弟?

谁会知道他一直居于漠北,是北勐流落在外的世子?

“可是,老萧,这中间有太多疑点,我始终想不通。”

不待萧乾回答,墨九接着便说出了疑惑。

“你说萧家谋划了那么多年,不就想把萧家的皇子扶上南荣皇帝的宝座么?可当初至化帝驾崩,国无君主,谢家势力绵软,凋零无力,而你手握京畿重兵,临安内外,全由你一人呼风唤雨。当时,你们若要强行扶宋骜登基,不说轻而易举,但绝对可放手一搏,胜机极大,为何没有那样做?”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谁都懂得成王败寇的道理。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肯定都不会给宋熹上位的机会。

然而,萧家不仅没有趁势扶上宋骜或者宋彻,还力劝宋熹为帝,一直恪守臣子之道,最后让宋熹做大,把整个萧家都赔了进去。

“这简直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典型败绩,遗憾到了极点吧?”

她的分析完全有道理。

可萧乾却摇了摇头,目光肃冷。

“若有那般简单,又何至今日?”

至化帝死于墨九之手,虽出于意外。但身为帝王,对身后事,对江山社稷,储位归属,国之大统,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多年来,他看似均衡掣肘萧家和谢家,恩威并重,并无差别对待,对小王爷宋骜也多有期许,但他的私心底,想要培养为储君的儿子一直是宋熹。

当初他力排众议,无视萧家,立宋熹为太子便是明证。

而立太子,只是他的第一步。

一为试探萧家,二也为锻炼宋熹。

至化帝突然驾崩,按祖宗规矩,太子登基是必然。

那个时候,如果萧家有异动,那便是谋逆。

朝中有名声的老臣,大多忠心不是哪一个人,是国,是君。宋熹也非省油的灯,而且,谢家瘦时的骆驼比大马,朝中有的是谢氏余党。就算萧家动用武力将皇位争来,也名不正,言不顺。

于是,便有了一个长远的计划。

当然,在这个计划里,萧乾也有自己的打算。

那个时候,萧家劝进宋熹,可谓做足了戏,也给足了宋熹的脸面。

所以,宋熹能安稳登基,从朝堂到民间,无人不清楚,是因为萧家的大义与忠孝,也无人不佩服萧家顾大我而舍小我。

可夺,而不夺。那是为仁。

可争,而不争,那是为忠。

可取,而不争,那是为义。

有仁,有忠、有义的萧家,不该让皇帝所感恩吗?

然而,政治博弈哪有那么简单?又哪有外表那么可歌可泣?

宋熹即位之后,能容得了萧家独大,在权政方面处处掣肘于他吗?

古今中外,无一帝王可以做到。

从那个时候开始,宋熹与萧家的博弈才正式开始。

也就是说,宋熹取代了谢家,成了萧家的对手。

对此,萧家原本也做足了准备。

可原本布局好的一盘棋,却因宋骜在阴山的失踪发生了逆转。

本来可凭借对珒一战,以灭珒之功,为南荣立下赫赫军功的小王爷,突然不见,生死不知——

如此,萧家失去了一个主要的筹码。

于宋熹而言,也再无顾及。

从此,他开始大刀阔斧地对萧家动手。

没有了皇子,萧家再怎么折腾,有什么用?

君主统治的时代,他们总不能自己做皇帝吧?

这种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

宋熹利用这一点,做了一个周密的布局。

趁着萧乾领兵在汉北,无法顾及临安,他一方面整肃朝纲,大力提拔心腹之人,裁剪萧家党羽,同时让心腹大臣罗织萧条的罪罪状,一条接一条,奏书一本接一本,不断参奏朝上,弄得人心惶惶。另一方面他利用时间差,在萧乾不知情的情况下,布军汉南,只等一旦与萧家撕破脸,就可以与萧乾隔江对峙——

此局精、妙、绝。

他准备充分,还占住了正理。

——因为萧乾是北勐世子。

如果这个时候萧家与他开火,就是叛臣,不占理字儿。

当然他没有想到萧家还有一个后手——宋彻。

宋彻原本就是萧家早就布好的局,萧家也事先防备了这一点。

为免宋骜夭折,打小就把他培养得纨绔任性,没有争权夺利之心,一来为保他小命,二来也为掩人耳目,让谢家掉以轻心。毕竟这样一个没有上进心的皇子,很难有大的作为。萧家拉扯着一个扶不起的阿斗,也怎么都是输。

那么,宋熹突然动手了。

萧家生死存亡之际,肯定得放手一搏了。

于是——

就在宋熹准备大开杀戒的时候,萧家也祭出了最后一步棋。

宋骜不是失踪在阴山吗?

没事,萧家可以让他“活”过来。

这些年,在萧家的授意下,宋彻被那顺培养得能文能武,治国方略,无一不精,几乎全是按照古往今来的储君要求去教养的。不仅如此,为了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萧家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宋骜的喜好,外貌,行为方式等等一一告之与那顺接洽之人,从而让宋彻随时可以以假乱真的模仿宋骜,不被任何人觉察。

为此,远在阴山的宋彻,甚至习得一口流利的临安话。

便是土生土长的临安人,也听不出半点不同。

而这也正是在天神祭洞时,连萧乾都没有察觉宋彻并非宋骜的原因。

宋熹要灭萧家,萧家祭出宋彻一搏,完全顺理成章。

而且,在当时的情况,萧乾手握汉北之兵,可以说胜券在握。

毕竟,宋熹动手在先,有着“从龙之功”的萧家,并没有干什么祸国殃民的大恶,萧乾还有灭珒逐鹿之功,那些罪名,也完全可以说是莫须有。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宋熹动萧家,并非萧家有罪。

那么,如果在这个时候,失踪的小王爷宋骜打着“国有奸佞,祸害忠良,以清君侧”的名号,甚至直接“清昏君”,领着北征大军杀个回马枪,是不是一箭双雕?

一占道理的制高点,棒打宋熹。

二占世人推崇,名正言顺做皇帝。

萧家相信,以宋彻之才,有萧家辅佐,必可再开南荣王朝的新华章——

然,事有意外。

一步错,步步皆错。

他们的失策就在于——那顺巫师。

这一颗布局了二十多年的棋子。

也就在那个时候,萧家才知道,那顺早就离心。

而他们的另一个小王爷宋彻,也被他关押在阴山。

如此,一败,全败。

……听到这里,墨九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直以来,她虽然感觉到私下的暗流涌动,但始终是生活在一个相对平和的环境中的,萧六郎以前也从来没有给她说过半点危险的事。故而,她根本就没有想到,在她看不见的背光中,这些人厮杀得这样惨烈。

刀刀不见血,却杀人于无形。

“宋熹动作很快。”萧乾说着,又停一下,“出手也狠。”

是了,又快,又狠,雷霆万钧——

他在临安布局时,萧乾还在外面带兵,为南荣拼命。

而他,早就已经动了他的老巢。

墨九皱了一下眉头,“你何时知道他要大动作了的?”

“破汴京,迟重死,辜二到。”

萧乾的面色,淡淡的,无波无浪,似乎没有什么情绪。

可了解他如墨九,却在他提到“迟重死”三个字时,察觉到他声音里若有若无的漏风般凉寒——

迟重于汴京自刎,对萧乾来说,是一道难以抹灭的伤疤。

也算是他全盘计划中的一个意外。

迟重是他麾下最为得力的干将,跟了他数年之久,比之古璃阳更得他心。有朝一日,他逐鹿天下之时,有这样一员悍将在侧,可谓如虎添翼。

然而……人生终归无常。

想到迟重之死,墨九暗叹一声,捏了捏他的胳膊,以示安慰。

心里头,却隐隐有根刺——

对宋熹,哦,也就是东寂。

那个曾与她湖上荡舟,月下梨觞的翩翩男子。

他早知萧乾与北勐的关系,一直隐忍不动,就为那致命一击,将来,好为萧乾登造罪册。

细想一下,若非当初迟重忠于萧乾,在汴京宁死不从,而萧乾又早布局了辜二在他左右,可以及时赶到,挽回局势。那么,他这个时间差,就打得准极了。可以说,杀得萧乾措手不及,在汴京就夺了他的兵权,抓了他的人,后面哪怕再有什么举动,一切都晚了。

两个男人这兵不刃血的手法,都可谓登峰登极了。

但萧六郎也就罢了,本就一个清冷无常的人。

而东寂,这些事她都无法与他联想起来。

那么温和的一个人,那么温情的一张脸。

这缜密如发的算计,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尤其这个时间差——他玩了几次,都玩得很溜。

在这个通讯与交道都不发达的时代,时间差真就是个魔鬼。

这边发生什么事,等那边知情,已是一两个月,甚至数个月后了。

只要计划得好,便是大罗金仙,也挽不回局面。

萧家这些年千算万算,可能没有想到有这样一个厉害的宋熹。

也没有想到,那顺根本就不是自己人吧?

可那顺不是萧家的人,为何萧家当初信了他。

而他……又到底是谁的人?

一个谜团,套着另一个谜团,墨九按一下太阳穴……

“我心好累。”

“……嗯。”萧乾淡淡的,“我也累。”

太累了,世上最复杂,是人心。

为了一个利,算计了,又算计。

室内风凉,许久,两人都没说话。

萧乾端坐着,黑幽幽的眼中,有一抹浮沉的情绪。

好一会,他半阖眼,才又继续,“那顺之事,萧家瞒得密不透风,也就是在萧家出事前不久,父亲才将这桩渊源告之于我。”

墨九微微一怔。

这是她认识萧六郎这么久,第一次从他的嘴里听见“父亲”两个字,也是他第一次称萧运长为“父亲”。人死如灯灭,所有的怨恨,看来都过去了。

她目光温柔地抚过他,像抚过这些年来为仇恨而挣扎、痛苦、徬徨的那个六郎,也欢喜他终于放下了对父亲的仇恨,可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安慰无须语言。

有些伤口,要默默的舔。

萧乾与她对视一眼,垂了垂眼眸,似有感触。

“其实萧家和萧妃,真正对不住的人,是宋骜,而并宋彻。”

墨九微微眯眼,“何解?”

萧乾道:“他们至少给了宋彻两条路。第一条,将来有一天取宋骜而代之,成为一国之主。第二条,若宋骜侥幸登上皇位,宋彻还可以做北勐世子,甚至有朝一日,得南荣的暗助,甚至可掌北勐大权……”

不管哪一条,都是康庄大道。

虽有风雨,却无多大的性命之忧。

更何况,他们自以为……把他教养得那样好?

“宋骜则不同。”萧乾说到此,声音略哑,似有一种感同身受的痛,“幼时在宫中,饱受萧谢两家缠斗的苦楚,又有后宫的阴谋、阳谋,随时生活在刀口之下。”

“唉!”

在萧乾的讲述中,墨九想到了宋骜那张脸。笑吟吟的一口一个“小寡妇”,似乎任何时候都荡漾着一脸的风情,玩世不恭,嬉笑于世。

她道:“幸而他生性喜乐,并不懂得这些糟烂之事。活了二十多年,也赏遍万花,享尽人间奢华——也算值得了。”

萧乾面色微微一暗,“你以为他真就不懂吗?”

生于皇室,长于宫中,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明争暗斗,得多大一颗心的人,才会什么都不懂?

墨九一怔,“那他可知有宋彻?”

这个问题,萧乾没有回答,或者也是没法回答。

抿了抿唇,他换了话题。

“但愿那顺不会伤害他。”

提到“那顺”,那个神秘的巫师,墨九又不由好奇起来。

“也不知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神秘的人。”萧乾哑声回答,脸上那一层深深浅浅的坑洼,有微微的阴晦,在昏暗的光线下,墨九在他的眸子里搜索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幽冷。

似欲言又止,又似若有所思。

她琢磨一下,半眯着眼打量他。

“萧家既然知道了那顺已然离心,那肯定两家就撕破了脸。而如今,阿依古长公主还信任着那顺,他与苏赫世子也都在阴山,这就奇怪了——”

压了压嗓子,她瞄着萧乾的脸,身子前倾一下,低低问。

“你是萧家人,那顺为什么还要帮你?”

“你怎知,他在帮我?”萧乾反问。

“那个金帐里的苏赫世子,是辜二吧?”

------题外话------

纠纠缠缠需要说明白的事太多了,希望大家不会觉得枯燥——

好大一盘棋啊,下得神经都错乱了,奴婢退下了,小主们慢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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