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加州到临城一共需要四个小时。
黑色吉普的窗口半摇下来,黑色衬衫的袖子被半絻上去,露出随意垂在车窗外面的半截修长结实的手臂。另一手搭在方向盘上,透着殷红的指尖随意的朝下悠荡。
这四个小时里面里面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直到远方天边出现一片逐渐清晰的漆黑岩壁,像是黑云压城一般扑面而来。
可是真的当他站在星星的房间外的时候,隔着那扇玻璃,他看见了坐在第一排的小医生。
此刻的她,身上是那样的疏离冷漠,清清静静的眼睛里面空无一物。
天地茫然的空无一物。
坐在人群之中,却似超脱人群之外。
一个路过的狱警见怪不怪的问道:“这位先生你不进去吗?”
他似乎也只是觉得这种时候太过严肃落寞,想要找个人随便说两句话,门口举棋不定的男人已经抬了几次手了,回回都是摸到门把手的时候又缩了回去。
狱警安抚的笑道:“经常你这样的人,就算是这种地方关押的犯人,也都是有人爱,也有人恨的,看不得,但总是要送他一程,对吧!”
闻言,温随下意识的抬眸,视线落在屋子里面的朱粆肩头。
那此刻的她呢?
是恨极了大仇得报的快乐?还是爱恨交加的纠葛?
看到过她过往档案里面,今天行刑的这个人,是小姑娘小的时候照顾她的孤儿院院长,也是想要卖掉她的罪人。
他想,朱粆有的时候虽然唬人,但内心确实无比温暖。
这样善良温柔的小姑娘虽然表面上无喜无悲的,此刻一定很伤心吧……
“我还是不进去了。”
氯化钾注射的痛苦,远远大于墙壁,从输液管被插进皮肤里面的时候开始,从手脚麻木,四肢冰凉,到窒息,口吐白沫,逐渐肌肉开始抽搐,观看行刑的房间里面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似乎这个老太太的反应格外的大,整个人像是从高空坠落一样,最后尘埃落定的闷声似乎是从胸膛里面荡漾开的。
随着这声不知道何处起,骨架垂落成一件物品,了无生息。
监狱长站在刚刚温随站着的那个门外,问道:“我听说今天朱医生又来了?”
狱警并不认识朱医生,愣了一下,想起昨天监狱长回去以后说这次的心理评估专家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医生,就跟洋娃娃一样精致,但是年轻有为。
这一场观刑的人并不多,虽然里奥里面大多数是附近住着的一些看热闹的人,一眼就能看见那个坐在最前面的年轻女孩。
“来了。”
“听说她是这个女人贩子的唯一幸存者。”狱警八卦的凑到监狱长的耳边小声说道。
监狱长有些怜悯的看向坐在那里的朱医生,似乎觉得她跟前几天见到的温温柔柔的她完全不一样了,身上完全褪去了作为心理医生的温和,好像与别人不同,生活里面的她看起来更加的严肃,或者说——清冷。
“要是我小的时候有被拐卖的经历,我肯定不会原谅这样犯犯人的!”那个狱警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回过神来监狱长却已经走远了。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进门了。”他奇怪的嘀咕了一句,抬头往里看,却发现窗户另外一头的帘子已经被拉上了,陆续的观众也起身准备离开,只有刚刚那个年轻女孩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
去而复返的监狱长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你小子,还不快让开,堵在门口成什么样子。”
鱼贯而出的人们三两讨论着刚刚那个犯人的罪行,判罪书上面写进的三两句话引起的无限遐想也许就是这个女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
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作的小女孩似乎只是没有回过神来,监狱长在身后叫她,肩膀轻轻的抖了一下,缓缓的转过头来,黑茶色的眼睛里面似是刚刚的冰雪并没有存在过一般,冰雪融化,温柔覆盖了冷清与空洞,逐渐变回她本来的模样。
“监狱长先生。”
“朱医生。”
狱警见了觉得稀奇,很少见到这个身高九尺的监狱长什么时候这样细声细气的跟一个人说话,夹着嗓子,生怕自己的粗嗓门吓到这个才到自己胸口的小女孩。
监狱长是来找她核对心理报告的,看来是快递到了,简单的确认无误以后,监狱长便提出送她出去。
朱粆没有拒绝。
监狱长把人送到门口,低头看向这个小姑娘的目光,带了几分同情和钦佩。
可是背后还是有很多人想与他客套,安慰的话没说出口就已经被人流挤散。
再找,就找不到她的身影了。
出了监狱,终于看见完整的天空了。
小姑娘仰头看向天空,落日面对着漆黑的岩壁,在荒原尽头拉扯成一条橘红色的一线天。
天际的云朵就是向逝去的人捎来的书信,片片朵朵,尽数写尽了人间人读不懂的相思。
艾薇在临死前,给自己形容过,她的妈妈。
【你说她……你的妈妈他很好很好……】
【对待什么都是积极乐观的,生活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面,也从未失去过生活的热情。
每天都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还会把墙角的小花带回去尽心呵护。
可惜……接二连三的怀孕,完全没有休息的时间,人逐渐消瘦,逐渐油尽灯枯。】
【倒是没想到那样一个人, 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却只有她的漂亮皮囊,却没有她那样真正善良温柔的灵魂。】
【你这般冷心冷清的,怕是小殊是完全想象不到的。】
艾薇抬头似乎透过玻璃对面的女孩在看另外一个年轻女子,在看她们还在高墙之中的时候,那方天地里面唯一的留念。
原来,谁养的孩子,孩子就会随了谁的性情。
小殊,你的女儿,最终这性子,竟然长成了我这般冷心冷肺的模样,不过你是那样包容我,就连怀孕的时候都想要帮我逃走,才害得你大出血丢了性命,想必也会喜欢你的孩子成为我这样的人,最起码不会如你那般,被旁人和无用的善心拖累,最后为别人而死。
可惜,朱粆活了二十年,第一次从只字片语里面见到过母亲的轮廓,
她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经是何模样。
档案上的数据拼凑出她的模样,而唯一的故人三言两语中,又勉强拼凑出她的的灵魂。
她想象力不好,想象不出,她的母亲该有多么善良美好,又有怎样的过往。
东拼西凑的,总算圆了自己的一个念想。
摸着胸口里面跳动的心脏,小姑娘叹了口气。
原来,真相,也不过如此。
路的那边,黑色越野车旁边,黑色风衣包裹着男人身姿硕长的宽肩窄腰。
隔着一条街道,熙攘人群,过往车辆,还有从天而降散落在街头上的光幕。
他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了她。
从监狱里面出来的人们大多数都在三两成群地讨论着今天从小道听来的这个犯人可恶消息。
他看见,小姑娘慢慢退至人群边缘,朝着人群的反方向隐匿而去。
若不是他的眼里只有她,几乎也要跟丢了很少穿黑色衣裙的朱粆。
黑色的衣衫衬着女孩洁白如雪的肌肤,显得她浑身原本的平静温和变得一团冷清,更加疏离,遥不可及。
温随的目光追随着朱粆,她后退半分,只这半步,便就站到了人群之外, 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小姑娘没有半分关系,她就是一个局外人,是一个看客。
清冷平静,不落凡尘。
女孩目光从天空的尽头回归人间,沉吟之间,便看见了路对面的男人。
他太显眼了,就算在这个人均身高都普遍偏高的北方,温随修长的长腿和身形也绝对吸睛,宽肩窄腰被笼罩在黑色的宽松皮夹克下面,脚蹬黑色靴子,抱胸靠在街道的另外一面。
同样拉风的还有他的那辆巨大的黑色吉普。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我去找你,你不在。”
朱粆不在,温随就来了。
朱粆原本想问的是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不过看这人似笑非笑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就也知道了他自有自己的办法。
她不愿意问了,可是他却笑道:“不问了?”
朱粆也不掩盖了,直言道:“既然看到了,还要在外面等着我出来,你有话要跟我说?”
“是啊。”温随垂眸,却抬眼扫到了背后的危险。
身后的路边上,司机打着电话,没有注意,白色的轿车往这边拐着弯冲了过来,温随眼疾手快的把人往台阶上面拉。
朱粆被拉扯的一个踉跄,跌入了一个微凉的怀抱,还有一弯温热的眼眸。
小姑娘一惊,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我以为你赢了比赛,小医生会高兴。但是现在看来,小医生见到我并不高兴。
小医生虽然不关心我,可是我却时时刻刻想要关心小医生。
今日,这个死刑的老妇人,是你七岁之前的母母,也就是在孤儿院照顾你的院长。”
嘴上是不着调的轻慢,可是护住她的手却让两个人调换了一个位置,自己站在了街边的外侧。
“你想说什么?”朱粆抬眸,他知道这件事情并不稀奇,他都能找到这里来——
是啊,他的哥哥可是温信,温家的影响力,首屈一指,调查他一个心理医生还不是随随便便。
“可是,最后送她进监狱的那个电话是从一个公共电话亭里面打出来的,而那个公共电话亭并没有拍到人的影像,只有一种可能,打电话的人身材矮小,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儿童。我好奇就往下又查了一下,小医生的脑袋,可是在十多年前就价值三千万。”
“温随,你调查我?”
朱粆似笑非笑的侧目看向男人,平日里面的温柔云淡风轻完全被另外一种真实而又裸露的情绪替代,像是被打翻了脸上的假面以后会露出来的那瞬间的警惕。。
“我想了解你。”
他直接承认了,倒背如流的档案文字,自从在监狱门口遇到开始,他就已经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了一起。
“你倒是坦荡。”她气疯了,眼尾上扬,一片绯红,“所以你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她越是生气,整个人越显得冷静:“我们只是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并没有要介入私人行程……”(吧 ?)
“我想娶你! ”
“……吧?”朱粆嘴里面的【吧?】才出口,觉得是自己的幻觉,不可置信地回头:“你说什么?”
碰撞之间,温随眼中情愫的火花让朱粆措手不及,生生往后退了半步。
她退,他便进。
“我说,我想娶你。”
男人漆黑的眸色是倒悬沉溺的黑洞,世界倒转翻腾,无数气泡映着天际逐渐升起来的白日,散发出五光十色的彩虹颜色。
黑色的眼眸中尽是属于他的那个世界的模样。
婚前调查?
朱粆被噎到说不出来话,气极反笑:“你还真是……”
出人意料。
“回去吧。”
朱粆无意与他在大街上这样直白的对峙,她转身轻笑了一声,准备离开。
“朱粆!”
“温先生,请自重!”
“我知道。”
温随深沉的眸子盯着她被黑裙子衬托的更加瘦削单薄的肩膀。
他道:“我都知道。”
“我知道你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现在的工作也只不过是为了还清他们的恩情。
我替你还。
我带你回华国,或者任凭你想去哪里,远走高飞,我们再也不回来,隐姓埋名。
与你之前那个实验室还有这些学会一些复杂的关系都一刀两断好不好?”
沉沉的黑茶色眸子里面映着天边的霞光,显得愈发复杂深邃起来。
见她只是背对着他站着,不走掉也不说话,他又说:“只是小医生,你了解我的性子,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就是这般的狂妄,既然肖想了我就要争取得到。”
像是威胁,又像是利诱。
朱粆神色复杂的久久开不了口。
他是那样认真,认真到,就算背对着他,就算站在如此嘈杂的人群之间,她确能听见他的心跳和呼吸。
他随风一样无拘无束,也随风一样,随心而起,凭心而动。
大风起兮云飞扬,原本云朵,就是随着风起才云卷云舒,日行变换。
最后,女孩滑落一声叹息。
“温先生。”她唤道。
“你不懂的。”
“请回吧。”
他之一的想要一个答案,可是转过头的她,眼神里面又出现了那种无悲无喜的空洞,但是这一次,却是对着温随,像是无尽的黑洞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