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杨朝进所说的,除了沈迅,在场其他人都是一惊。
但是随着杨朝进的讲述,包括杨振在内的所有人,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杨振大概知道原时空崇祯十六年发生的一些事情,但是他也没料到,这才进入正月,汝宁府那边的大战才结束不到一个月,形势就发生了这样迅速的变化。
“李自成号令群贼,麾下拥众数十万,汝宁府残破,根本不足以就食,所以十二月上旬就引兵向西去了。贼军先是数十万兵马希图就食于南阳府,然而其地屡遭流贼屠戮,士民百姓早已逃亡殆尽,于是十二月中旬,流贼大军数十万南下襄阳府——”
“左良玉何在?”
“左良玉,唉,左良玉空有数万大军却不敢迎战,竟然望风而逃——咱家临出京时得到消息,眼下他当是在郧阳府一带就食。”
“也就是说,襄阳落在流贼手里了?”
“没错。而且不仅如此,圣上之所以寝食难安,急着调兵南下,是因为李自成已率领群贼南下承天府。”
说到这里,杨朝进停顿了下来,静静看着杨振。
他相信杨振知道承天府意味着什么。
承天府是一个在嘉靖以后的大明朝,能与京师顺天府、金陵应天府相提并论的地方。
因为承天府治所所在的钟祥县,是嘉靖皇帝出生长大的地方,也是其父恭睿献皇帝朱佑杬、其母慈孝献皇后的陵寝所在地,即明显陵的所在地。
以李自成和其他贼头的习性,只要拿下了承天府,不仅那里的皇室宗亲要遭毒手,而且显陵也必遭毒手。
崇祯皇帝之所以紧张,主要就是因为这个。
所以,对崇祯皇帝来说,承天府比如周王府封藩的开封府、崇王府封藩的汝宁府等地,都要来的更加重要。
于是承天府又是一个他必须要救的地方。
对此,杨振也只能叹气苦笑而已。
因为这么算起来的话,大明朝的必救之所,可实在有点太多了。
流贼大军攻开封,崇祯皇帝要调集秦、晋、鲁、豫、登莱、湖广及周边所有兵马救开封。
等到流贼大军打完了开封,转攻汝宁府的时候,崇祯皇帝又要调集秦、晋、鲁、豫、登莱、湖广及周边所有兵马救汝宁。
现在流贼接着南下,开始转攻承天府了,于是又要劳动天下兵马前去解救承天府。
其中弊端,是人都能看得出来。
比如以往,流贼攻洛阳的时候、攻南阳的时候、攻襄阳的时候、攻凤阳的时候,此次都是这样。
可是哪一次兴师动众的救援行动成功了?
也许只有开封、汝宁这两场损失惨重的行动可以算作成功吧,毕竟周王府、崇王府没有落入贼手。
但是其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至于前几次解围大战,不仅城池百姓没保住,就连前去救援的官军援军也是肉包子打狗,去一对送一双。
最后,洛阳的福王、南阳的唐王、襄阳的襄王一个也没保住。
包括中都凤阳,也没能免了被攻陷被抢掠。
俗话说的吃一堑长一智,似乎在崇祯皇帝的身上不起作用,他总是一次次重复以前犯过的错误,总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因此也总是避免不了累死也无功的结局。
“可是,承天府远在湖广腹地,圣上这时从辽东调兵南下,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啊!”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是面对杨朝进这样的皇帝身边近侍内臣,他们无人接话,最终还是杨振叹着气点破了这一点。
“话是如此说。可是有些事情总要去做,若是不做,圣上何以面对悠悠众口,何以安天下之心?再者——”
杨朝进看了看杨振,又看了看陪同在座的其他两个总兵,斟酌着用词说道:
“贤弟有所不知,上月下旬已有消息入京,称本次闯逆盘踞襄阳城后,一改往日流寇做派,强改襄阳曰襄京,自设六部,称六政府,招降纳叛,建章立制,隐然有割据之志。
“据说先前肆虐陕西、中州之群贼,尽皆奉其号令,闯逆李自成自封为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封罗汝才曰代天抚民德威大将军,其他贼头各有官名伪职,其志不在小啊。”
其志当然不在小。
杨振心说,李自成以前只想安安稳稳当个驿卒,混口饭吃,可是这个明末的世道不让他安稳下去啊,非得把他逼上绝路啊。
你们现在才知道其志不在小,多少有点晚了。
所以对于杨朝进所说的话,杨振的神情很是淡然,因为他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但是陪同在座的吕品奇、杨珅两人,却在乍闻之下神情相当惊诧。
不过,只是过了片刻,他们两个的神情就由一开始的惊诧变成了若有所思。
杨振看着他们两个,心中猜测着他们两个的心思变化。
杨振很清楚,李自成从改襄阳为襄京,开始接纳大量不得志的民间文人士大夫投效之后,很快就会称王建政。
再然后,张献忠也会有样学样,先入武昌,然后也开始称王建政,开始谋求割据一方了。
但是对于这种事情,莫说杨振眼下分身乏术,现在属实不能离开辽东,就算他暂放下清虏不管,亲率主力南下,恐怕在面对李自成麾下动辄数十万流贼大军前仆后继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他也只能学左良玉,暂避锋芒了。
眼下关内的问题,仅仅立足关内,已经解决不了了。
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一直在持续不断地制造流民。
而源源不断产生出来的流民,又反过来进一步放大了各种天灾人祸的破坏力。
要解决关内的问题,就要尽快打断这种恶性循环。
而要打破这种恶性循环,杨振眼下在辽东采取的办法几乎是唯一的办法。
而其前提,就是打垮清虏,收复辽沈,用东北大地的沃野千里,乃至包含外东北在内的沃野万里,来安顿关内数以百万计的流离失所的百姓。
当然,今后还有漠南、漠北、大西北的沃野万里。
因为归根结底,唯有土地,唯有足够多的土地,唯有足够多富饶的、肥沃的土地,才能快速解决关内的问题。
足够多的、可以分配的富饶的肥沃的土地,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抵消治理能力的不足,甚至抵消当权者在治理的失败。
普通人为生存铤而走险的直接原因可能有很多,但是归根结底、追根溯源,还是容纳他生存的空间不够大。
而这一点,正是杨振要用尽全力破解的问题。
所以关内的事情,他不敢轻易介入,因为一旦介入,就可能身不由己地陷进去,然后被束缚住,最终舍本逐末,耽误了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眼见众人沉默,杨振也只是默默看着,并不接杨朝进的话头。
过了一阵,杨朝进接着说道:
“还有献贼,张献忠,去岁马士英出任凤阳总督后,重用黄得功、刘良佐、廖应登等将,将其逐出了庐州府和安庆府,他躲到了安庆府西南与黄州府相接的大山里。
“但就在年前十二月初的时候,其部突然出山向西,连陷黄梅、广济、蕲州、蕲水等地,整个黄州府地界几乎被他占去了一半。黄州府就在武昌边上,一旦武昌落入贼手,后果不堪设想。”
“那刘良佐、廖应登是干什么吃的?难道坐视不管吗?!”
杨朝进见杨振总算有了反应,当下长叹一口气说道:
“刘良佐是凤阳总兵,隶属凤阳总督马士英节制,凤阳远在湖广黄州府千里之外,一来一回,各方掣肘,就到了现在。
“至于廖应登,虽说是安庆总兵,可其驻地却在桐城,因其与安庆巡抚不和,安庆巡抚一直不予调拨粮草,而其总兵之位,又是马士英请旨增设,一切仰赖马士英,南都方面竟无法直接调动,唉。”
说到这里,杨朝进又是长叹一声。
杨振对他所说的事情,有些已经知道,但有些却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事关关内的形势变化,杨振实在难以做到真正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侯督师呢?还有他从汝宁府带走的兵马,到底去了哪里?”
“侯督师在十二月初即去了滁州。”
“滁州?”
在方光琛写给杨振的长信里,虽然报告了许多关内战场以及战后的事情,但是却没有提及侯恂奔滁州的事情。
显然,这是因为方光琛当时也不知道这一点。
由于眼前没有舆图,杨振一时也不知道滁州具体在哪里,但是从他的后世记忆里,他隐约知道滁州距离南京依然不远了。
看来侯恂在汝宁府属实是受到了惊吓,逃出汝宁府后,这一口气跑得可真够远的,恐怕就差渡江跑到南京去了。
想到这一点,杨振忍不住问道:
“侯督师在汝宁府损兵折将,汝宁府失陷后他一路跑到滁州避难,圣上和朝廷是如何处置的?”
在杨振看来,按照以往惯例,侯恂这个文官在失陷城池后逃亡,就算不倒大霉,估计也得罢官雪藏一阵子了。
按照杨振了解的原时空的“时间线”,这个时候该孙传庭加兵部尚书衔出任督师了,是以有此一问。
但让他意外的是,这一次朝廷竟然没有处置侯恂。
“处置?如今天下板荡,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汝宁府城虽然失陷,但城内崇王府众宗亲与百姓数万人,被带出城,突围东走,也算有失有得。况且,其帐下尚有三总兵随行听令,又盛传其能号令约束左良玉大军,这样的国之重臣,朝廷岂会轻易处置?”
杨朝进的语气之中,明显带着一丝戏谑,也带着几分无奈,显然他也清楚崇祯皇帝处置文官,多数时候也是要看人下菜碟的。
同样的事情,放在别的人身上,不死也得掉层皮,可是只要你手里还有朝廷看重的东西,你就死不了。
有时候不仅死不了,而且还能借力更上一层楼。
“对侯督师,朝廷不仅没有任何处罚,而且还因其能在数十万贼军围城之际冒死入城救援,又能在孙传庭、左良玉大军溃败之际,抓住时机突围而出,还带出了崇王府众宗亲与汝宁数万军民百姓,而得到满朝赞誉。
“咱家离京前,为应对湖广危急,圣上已有旨意,命侯恂总制应天、凤阳、安庆、河南、四川剿贼军务、兵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加任湖广总督,继续督师剿贼。其所上奏疏一律允准施行,圣眷之隆,已堪比杨阁部在世之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