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镇上时,秋阳正烈,晒得青石板路发烫。望舒牵着两个孩子往家走,背篓里的白果被晒得暖烘烘的,混着麦芽糖的甜香,在巷子里拖出一串温柔的影子。
推开院门时,外婆种的那盆兰草正开得旺,叶片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望舒放下背篓,先去擦了擦窗台——那里曾摆着外婆的相框,玻璃上总蒙着层薄灰,每次她擦干净,外婆就会笑着说“还是舒儿的手巧”。
“姐姐,我们把银杏叶夹在书里吧!”豆豆举着满兜的叶子冲进屋里,书架上摆着半排旧书,最上层那本《唐诗选》的封皮已经磨掉了角,是外婆生前常翻的。望舒记得小时候,外婆总坐在藤椅上念“停车坐爱枫林晚”,念到“霜叶红于二月花”时,就会指着窗外说“我们山里的枫叶,比这诗里的还要红”。
双丫髻的小姑娘正踮着脚够窗台,想把那串白果核挂在晾衣绳上。望舒走过去帮她系好,红绳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每个核子上的小孔都对着窗外的天,像在数着飘过的云。
傍晚时,望舒找出外婆的樟木箱。铜锁被摩挲得发亮,打开时,一股混合着樟脑和旧布的气息漫出来,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她把那本线装小册子放进去,和外婆的蓝布衫、纳了一半的鞋底摆在一起,突然发现布衫的袖口上,绣着朵小小的银杏花,针脚细密,像藏着个没说出口的秘密。
“原来外婆早就把银杏树绣在衣裳上了。”望舒指尖抚过那朵小花,突然想起老庙树干上的刻痕,想起周大爷说的“头发上别着银杏叶”,原来有些惦念,从不需要说出口,早就一针一线、一痕一刻地,绣进了日子里。
晚饭时,望舒煮了白果糖水。琥珀色的汤汁在粗瓷碗里晃,豆豆和小姑娘捧着碗,小口小口地抿,烫得直吐舌头。望舒看着她们,忽然想起老灶台前的周大爷,想起卖麦芽糖的老人,想起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甜——原来温暖从来不是单线条的,它像张网,把山与镇、过去与现在,都轻轻拢在了一起。
夜里洗漱时,望舒在镜柜最下层摸到个硬纸包。打开一看,是半包晒干的白果,纸包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却能认出是外婆的笔迹:“静心庙拾,与舒儿同煮。”她捏起一颗白果,壳上还留着浅浅的指痕,想来是外婆当年一颗颗捡回来,又细心擦干净的。
临睡前,望舒把那串白果核从晾衣绳上取下来,挂在了床头。月光从窗棂照进来,核子上的小孔漏下细碎的光,在墙上拼出串歪歪扭扭的影子,像极了老银杏树上的枝桠。
“姐姐,银杏树上的铃铛还在响吗?”双丫髻的小姑娘躺在床上,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天花板。
望舒掖了掖她的被角,指尖触到孩子发间新别上的银杏叶——是今天从山里带回来的,叶片边缘还带着点锯齿状的青嫩。“会的,”她轻声说,“风一吹就响,像在跟我们说话呢。”
窗外的秋虫正鸣得欢,混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望舒翻了个身,看见床头的白果核在月光里泛着温润的光,突然想起外婆常说的“日子要像白果,慢慢熬才甜”。她摸了摸口袋里的小册子,纸页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像外婆的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
天快亮时,望舒做了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静心庙,银杏树下站着个梳长辫的姑娘,正踮着脚往枝桠上挂铃铛,红绳在风里飘啊飘,突然就变成了外婆鬓角的银发。姑娘转过身来,眉眼竟和她自己有几分像,手里捧着的白果篮里,掉出片枫叶,红得像团火。
醒来时,晨光已经爬上窗台。望舒走到窗边,看见那盆兰草的叶片上,落了片小小的银杏叶——想来是昨夜风大,从豆豆的衣兜里飘出来的。她把叶子捡起来,轻轻放在窗台上,刚好对着远处的山。
望舒知道,这不是结束。就像那棵老银杏会年复一年地结果,就像那串白果核会等着数到三十的那天,那些藏在年轮里的惦念,早已顺着风,顺着光,顺着每一片飘落在窗台上的银杏叶,悄悄融进了往后的日子里。
而她要做的,不过是像外婆那样,认真地数着每一个清晨与黄昏,把时光酿成甜,把惦念种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