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雪总带着股懒意,飘到窗台上就化成水,顺着木缝渗进屋里,在墙根洇出浅浅的痕。望舒翻出那半张药方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嗒、嗒,敲在石阶上,像在数着日子。
“这槐树洞在哪儿呀?”豆豆趴在桌边,手指点着药方背面的字迹,铅笔印子淡得快要融进纸里。小姑娘把白果核手链套在腕上,红绳在棉袄袖口露出点红,“周大爷会不会知道?”
望舒往信封里塞了片烤干的银杏叶——是前几日在灶边烘干的,黄得发脆,叶脉像老人手上的青筋。她忽然想起周大爷信里说的老庙树洞,布包藏了几十年,倒像是在等个合适的时机,把外婆的光阴一股脑倒出来。
邮差来取信时,带来个意外消息:“山里雪封了路,周大爷托人捎话,说老槐树就在庙后墙根,树洞朝东,上头压着块青石板。”他搓着冻红的手,呵出的白气裹着话,“还说让你开春再去,现在去了,怕是要踩着雪找半天。”
灶台上的糖浆罐还剩小半,望舒舀了两勺煮糖水,白果在陶罐里翻滚,煮出淡淡的涩香。小姑娘捧着搪瓷碗,忽然指着窗外:“雪化了!”
果然见檐角的冰棱短了半截,地上的积雪开始冒热气,露出底下褐黄色的泥土。望舒把药方折成小方块,塞进贴身的布兜里,指尖触到布料下的体温,像摸着颗慢慢醒过来的种子。
夜里起了风,不是冬天的冷风,是带着点潮气的风,卷着融雪的味道扑在窗纸上。望舒梦见自己站在老庙后墙,青石板下的树洞敞着口,里头飘出白果糕的甜香,外婆的声音混在风里:“阿舒,糖要多搁点,才压得住涩……”
惊醒时,手心全是汗。她摸出枕边的线装册子,红绳银杏叶在月光里泛着浅黄,和“拾白果”的字迹叠在一处,像两片叶子在悄悄说话。
“姐姐,你看!”天刚亮,豆豆就举着个东西冲进屋,是他在巷口雪堆里捡到的——半块碎掉的青石板,边缘沾着点槐树的皮屑。小姑娘凑过来,突然指着石板背面:“有字!”
是用刀刻的浅痕,像片简略的叶子,纹路里还嵌着点湿泥。
望舒的指尖抚过石板背面的刻痕,冰凉的石面沁着融雪的潮气,那片简略的叶影竟和外婆线装册子里画的银杏叶,有着一模一样的分叉角度。她突然想起邮差说的“树洞朝东,上头压着块青石板”——难道豆豆捡的这半块,就是老庙槐树下的那块?
“快拿布来!”望舒转身找了块干净的蓝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石板上的泥渍。刻痕里的湿泥被擦掉后,露出更清晰的纹路:叶影下方还有个极小的“苏”字,笔画被岁月磨得浅淡,却和顶针内侧的刻字如出一辙。小姑娘突然拽着她的衣角,指着石板边缘的缺口:“姐姐你看,这缺口能对上!”
望舒把石板翻过来,缺口处的棱角果然和记忆里老庙后墙的青石板吻合。去年秋天她去老庙,曾在槐树下见过块完整的青石板,当时只当是压杂物的,没在意上面的刻痕。此刻想来,那石板下的树洞,怕是藏着外婆这辈子最珍贵的念想。
“我们去找周大爷吧!”豆豆抱着石板往门口跑,棉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线装册子的书页哗哗响。望舒追上他时,看见册子摊开在“纳鞋底”那页,红绳书签垂下来,正落在“苏”字的拓印上,像在轻轻拽着她往前走。
去车站的路上,融雪在路面汇成小小的溪流,映着天上的云影晃晃悠悠。望舒把石板用蓝布裹好抱在怀里,像抱着块易碎的月光。她想起昨夜的梦,外婆说“糖要多搁点”,突然明白那些藏在甜里的牵挂,从来都不是凭空来的——就像这石板上的刻痕,要经得住风雪打磨,才能露出最真的模样。
候车室里,一个抱着吉他的年轻男孩正在唱歌,旋律里混着句“银杏树下藏着谁的约”。望舒抬头时,看见男孩吉他包上挂着个银杏吊坠,链子是红绳编的,和小姑娘腕上的手链一模一样。“这吊坠是老庙镇买的,”男孩见她盯着吊坠看,笑着解释,“摊主说,红绳系的银杏,能把牵挂带到想去的地方。”
望舒的心猛地一跳。她摸出小姑娘腕上的手链,红绳在阳光下泛着浅金,和男孩吊坠的绳子是同一种粗细。“这绳子是周大爷编的,”小姑娘骄傲地扬着手,“他说山里的红绳,都是用银杏树皮煮过的,不容易断。”
汽车驶离镇子时,望舒掀开布角看了眼石板。刻痕里的“苏”字在阳光下亮得有些晃眼,像颗埋在土里的星。她忽然想起顶流采访里说的“小时候总在老庙槐树下捡白果”,当时他手里转着枚银杏吊坠,说“这是我弄丢的最重要的东西”——难道那吊坠,和这石板上的刻痕,有着什么联系?
车窗外的田野渐渐染上浅绿,是春天在悄悄发芽。望舒把脸贴在微凉的玻璃上,看着远处的山影越来越近,心里像揣着颗煮在糖水里的白果,又甜又烫。她知道,树洞藏着的不只是外婆的春,还有那些跨过年月的约,正等着被揭开的那一刻,在阳光下开出花来。
快到老庙镇时,周大爷的电话打了进来,信号时断时续,只听清几句:“……树洞开了……布包……辰娃……”望舒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颤,“辰娃”是顶流的小名,外婆以前总这么叫他。看来这树洞里的秘密,怕是和顶流脱不了干系。
汽车停在老庙门口时,周大爷正拄着拐杖在银杏树下等。他看见望舒怀里的蓝布包,眼睛突然亮了,像两盏被风擦亮的灯:“你总算来了,这石板等你等得够久了。”老人接过石板,往树洞方向走,拐杖点在青石板路上,笃、笃,像在数着剩下的时光。
槐树下的青石板果然缺了一角,望舒带来的半块拼上去,正好凑成完整的叶影。周大爷弯腰掀开石板时,一股混合着皂角香和银杏味的气息涌出来,惊飞了树上的几只麻雀。树洞里铺着层干银杏叶,叶上放着个红布包,包角绣着半朵银杏,针脚松松垮垮,是外婆晚年的手艺。
“这是你外婆临走前一天藏的,”周大爷的声音有些发颤,“她说‘等阿舒来了,让她自己打开’。”望舒解开红绳时,手指突然被包角的针脚勾了下,渗出颗血珠,滴在红布上,像朵小小的花。
布包里是个铁皮盒,打开的瞬间,望舒倒吸了口冷气。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封信,信封上的收信人都是“辰娃”,寄信人处写着“苏”。最上面那封信的邮票,是顶流出道时的专辑封面,盖着的邮戳,正是他十岁生日那天。
“这些信都没寄出去,”周大爷蹲在旁边,用袖口擦了擦眼睛,“你外婆总说‘等他成了大明星,就不敢收我的信了’,其实是怕打扰他。”他指着盒底的个小布袋,“这里面是你要找的白果糕方子,还有……还有辰娃小时候送她的银杏吊坠。”
望舒摸出布袋,里面的吊坠果然和顶流采访里转的那枚一模一样,只是链子断了半截,断口处缠着圈红绳,和小姑娘的手链能接起来。方子上的字迹已经泛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灶台,灶上的锅里冒着烟,旁边写着“辰娃爱吃甜,多放糖”。
风卷着银杏叶落在铁皮盒上,沙沙的响像在念信里的话。望舒拿起最上面那封信,拆开时掉出片干枯的枫叶,叶尖有个小洞——正是她十七岁丢在老庙的那片。信里写着:“辰娃,今天阿舒在供桌下藏了片枫叶,你要是看见了,替我还给她,说外婆等着她来学绣银杏呢……”
眼泪突然落在信纸上,晕开了“阿舒”两个字。望舒抬头时,看见周大爷正望着远处的山,说:“你外婆总说,春天来的时候,树洞会开口说话,把藏了一辈子的话,都告诉该听的人。”
此刻阳光穿过槐树枝桠,落在石板的刻痕上,“苏”字的影子投在地上,和铁皮盒里的吊坠重叠在一起。望舒忽然明白,所谓的树洞藏春,藏的从来不是某个物件,是外婆用一辈子的等待,酿出的那坛甜——像白果糕里的糖,要等对的人来尝,才能品出最真的滋味。
她把石板重新盖在树洞上,红布包放回原处,只带走了那封信和方子。离开老庙时,望舒在银杏树下埋了颗刻着“等”字的白果,上面系着根红绳,一头连着树,一头牵在手里。她知道,有些牵挂不必挖出来,就让它在时光里慢慢长,长成满树的春天,等着某天,有人循着红绳的方向,找到这里,说一句“我来了”。
汽车驶离老庙镇时,望舒看见周大爷正站在槐树下,往树洞里塞着什么。车窗外的风掀起蓝布一角,露出石板上的刻痕,在阳光下闪了闪,像外婆在说:别急,春天已经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