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堂后院,
那间僻静的小厢房内。
烛火只余一点残芯,
在壁角幽微地晃着,
将灭未灭。
昏暗的光勉强勾勒出床榻的轮廓——
宋宁静静躺在那里,
脖颈仍是不自然的歪斜,
了无生气。
月光从窗棂的缝隙漏进来,
像一层冰冷的霜,
覆在他苍白的脸上。
小青侧躺在他身边,
睁着眼,
望着帐顶那片模糊的暗影。
“吕洞宾……”
她忽然开口,
声音轻飘飘的,
像是梦呓,
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
“这样也好。这样……你就不会离开了。”
她微微侧过脸,
看向身边那张再无回应的面容,
唇角甚至弯起一点恍惚的笑意,
“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话音未落,
那点笑意骤然碎裂。
仿佛突然从一场迷梦中被尖锐的现实刺醒,
巨大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
轰然冲垮了她所有恍惚的伪装!
“可是——”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
变得凄厉而破碎,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
疯狂地从眼眶中涌出,
瞬间浸湿了鬓发和枕褥。
“刷——”
她几乎是弹坐起来,
扑到宋宁身前,
双手死死攥住他冰凉僵硬的衣襟,
用力摇晃,
仿佛要将那沉寂的灵魂从冰冷的躯壳里摇醒!
“吕洞宾的故事你还没有给我说完啊!!”
她嘶声吼道,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泣血的心肺里挤压出来,
“你怎么能死?!你怎么敢死?!吕洞宾——!!!”
“你不是说……我们还会重逢吗?”
她的力道渐渐松了,
声音陡然低了下去,
化作绝望的呜咽,
脸深深埋进他已无温度的胸膛,
肩膀剧烈地颤抖,
“我一直在等着你……一直在等啊……你醒来……你醒来找我啊……”
吼声在空寂的厢房里回荡,
又渐渐消弭,
只剩下她压抑不住的、小兽般的哀鸣。
不知过了多久,
那剧烈的颤抖慢慢平息。
她缓缓抬起头,
脸上的狂乱与悲愤如同潮水般退去,
被一种近乎空洞的温柔取代。
眼眸迷离,
仿佛笼罩着一层挥之不散的雾霭。
她伸出手,
指尖颤抖着,
极轻、极缓地抚上宋宁冰冷的脸颊。
动作小心翼翼,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呵护,
仿佛触碰的是易碎的琉璃,是即将消散的晨露。
“吕洞宾……”
她喃喃着,
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
嘴角甚至又漾起那抹恍惚的笑意,
只是这次,
浸透了无尽的哀凉,
“我求求你……醒来吧,好不好?”
“我不把你留下了……”
她摇头,
泪水无声滑落,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只要你还能呼吸,还能睁开眼睛看看我……”
“好吗,吕洞宾?”
她俯下身,
额头轻轻抵住他的额头,
闭着眼,
滚烫的泪滴落在他冰冷的皮肤上,
“你只要活着……就好……”
回答她的,
只有一片死寂。
烛火“啪”地一声轻响,
终于彻底熄灭,只剩清冷的月光愈发分明。
小青维持着那个姿势,
很久,
很久。
“吕洞宾,姐姐会杀死法海为你报仇的……”
然后,
她慢慢直起身,
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宋宁一眼,
仿佛要将他的轮廓刻进魂魄里。
然后安静地躺回他身边,
与他并肩,
像是要共枕而眠。
目光望着上方虚无的黑暗,
唇瓣轻启,
吐出细弱却清晰的字句,
如同在完成一场无人观礼的仪式: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她顿了顿,
侧过脸,
对着身旁永远沉默的新郎,
绽开一个苍白而凄美的笑容,用气声轻轻道:
“入洞房喽。”
话音落下,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嗤……”
微不可闻的轻响。
温热的液体,
立刻争先恐后地涌出。
“哗——”
鲜红的血液沿着苍白的手腕、指尖,
滴滴答答,
迅速泅湿了身下的褥子。
浓重的、铁锈般的甜腥气,
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黑暗与寒意逐渐包裹上来,
意识如同沉入温暖的深水,
向着那片有他的寂静永眠之地坠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
“砰——!!!”
厢房的门,
在一声巨响中被猛然撞开!
凛冽的夜风灌入,
一道身影如电般掠至床前!
“刷!”
手腕被一股大力死死攥住,
紧接着是几下精准迅疾的点穴止血。
剧痛让小青涣散的神志一清,
她茫然地、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里,
是李清爱那张惯常清冷、此刻却因急切而微微扭曲的脸。
“你疯了吗?!”
李清爱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厉色,
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紧紧钳制着小青流血的手腕,
目光如炬,
死死盯住她失神的眼眸,
一字一顿,近乎低吼:
“青姑娘!宋宁他没死——!!!”
“李姑娘……你不必安慰我了。”
小青虚弱地摇了摇头,
目光空洞地转向身旁宋宁沉寂的躯体,
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
“吕洞宾他……真的已经死了。”
“他没死!”
李清爱双手握住她纤瘦的肩,
用力之大连指节都有些发白。
她声音抬高,
近乎急切地低吼出来,
仿佛要用字句凿穿对方心外那层绝望的壳。
她不再犹豫,
语速快而清晰地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
白素贞如何与法海对峙,
宋宁的留音如何自【青鸾溯音珏】中响起,
白素贞又如何已赶往昆仑山求取能起死回生的灵芝仙草……
“你明白吗?白姑娘一定会带着仙草回来!”
李清爱凝视着小青那双失去焦点的眸子,
试图将笃定刻入她的眼底,
“宋宁和许仙——都会死而复生!”
她自己的声音里也罕见地透出一丝压抑的激动,
仿佛在宣告某种即将到来的神迹。
然而,
她的话音落下之后,
床榻上的小青依旧毫无反应。
她只是那样躺着,
一动不动,
目光散在虚空里,
比身旁的宋宁更像一具抽走了魂魄的空壳。
仿佛李清爱所说的一切,
都只是绝望边缘一场无关痛痒的幻听。
李清爱闭了闭眼,
知道言语在此刻已苍白无力。
她不再多言,
直接伸手探入怀中,
取出那枚温润微凉的【青鸾溯音珏】。
“嗡……”
指尖轻触,
玉珏应声泛起一层柔和的青色光晕,
如水波流转。
短暂的寂静后,
一个平静、熟悉、仿佛带着午后暖阳温度的声音,
从微光中清晰地流淌出来,
瞬间充满了这间死寂的厢房:
“小青,等我回来。”
只这一句。
床榻上,
那具如同冰封的身影猛地一颤!
“刷——”
随即,
小青像是被无形的线骤然拽起,
“腾”地一下从床上坐直!
原本涣散的瞳孔急剧收缩,
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死死钉在那枚正发出声音的玉珏上。
她整个人前倾,
呼吸停滞,
仿佛要将每一个音节吸入肺腑。
宋宁的声音并未停顿,
依旧平稳地继续,带着他特有的、让人心安的节奏:
“我估摸着,还得有些时日才能‘活’过来。这段日子,你若是无事……我便接着给你讲吕洞宾的故事,可好?”
声音在这里微微一顿,
似乎真的在回忆,
透出一点熟悉的、温和的困惑:
“上次我们说到哪儿了……”
“讲到吕洞宾八仙过海了!”
小青几乎在李清爱反应过来之前就冲口而出,
声音沙哑却急切,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染血的被褥,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玉珏,
仿佛宋宁就站在那光影之后。
“对了,我们说到八仙过海了。”
宋宁的声音里漾开一丝淡淡的笑意,
接着便从容不迫地讲述下去,
仿佛他真的只是暂别,
去赴一场不远的朋友茶叙:
“我们书接上文,继续开始。”
“话说那日,吕洞宾与铁拐李、汉钟离、张果老、蓝采和、何仙姑、韩湘子、曹国舅这七位道友,齐聚蓬莱仙岛。岛上琼花瑶草,仙气盎然,本是极乐之境。然仙家也有雅兴,酒至酣处,汉钟离提议:‘久闻东海浩瀚,彼岸亦有仙山妙境,我等何不各显神通,渡海一游,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