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漫天黑色触手袭来的瞬间,我没有后退。
我左手一翻,一张“金光罩符”瞬间出现在指尖。
“敕!”
符箓无火自燃,一个半透明的金色光罩,将我和橘遥,牢牢地护在其中。
“砰!砰!砰!”
无数条怨念触手,狠狠地抽打在光罩之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整个光罩,剧烈地摇晃着,表面浮现出阵阵波纹。
那股怨念之力,远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凝练和狂暴。这并非普通的、由死后执念形成的地缚灵,而是一个……在百年岁月中,不断地吸收着这片土地的怨气,已经快要进化成“怨灵”的存在。
一旦让她彻底突破,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好强的怨气……”橘遥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她从布包中,取出了一把翠绿色的短笛,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悠扬而清越的笛声,在仓库中响起。那笛声,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让那艺伎怨灵的狂暴攻击,有了一丝迟滞。
“没用的!”那艺伎怨灵发出尖利的嘶吼,“你们这些凡人,不懂我的痛苦!不懂我的恨!”
她的攻击,变得更加疯狂。
我看着她那双流着血泪的空洞眼眶,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敌意。
我看到的,是一个被爱情背叛,被命运捉弄的,可怜的女人。
强行净化,只会让她魂飞魄散。唯一的办法,是解开她的心结,让她自己,放下执念。
“月岛老板娘!”我朝着门口,大声喊道。
“在……在……”月岛绢子颤抖着声音回应。
“你们料亭,有没有……留下一些,关于明治年间的记录?比如,账本,或者,员工的档案?”
“明……明治年间?”月岛绢子愣住了,“那……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快去找!”我厉声喝道,“她的执念,就在那个时代!”
我的声音,似乎给了月岛绢子一丝力量。她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你……你们想做什么……”艺伎怨灵的攻击,有了一丝停顿。她那空洞的眼眶,转向了我,似乎在疑惑,我为什么会知道她的过去。
“我想知道你的故事。”我看着她,平静地说道。
“我的故事?”她凄厉地笑了起来,“我的故事,就是一个笑话!一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蠢女人的笑话!”
怨念触手,再次铺天盖地而来。
金光罩,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我咬了咬牙,从怀中,又取出了一张符箓。
“清心咒,静!”
我将符箓贴在了光罩之上。柔和的金光,扩散开来,暂时压制住了那艺伎怨灵的狂暴。
她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脸上的疯狂,也褪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那深入骨髓的悲伤。
“清十郎……我的清十郎……”她喃喃地,念着一个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我?”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被人问过这个问题了。她愣了愣,然后,用一种飘忽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回答道:
“我叫……小染。”
就在这时,月岛绢子抱着一个沉重的、满是灰尘的木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林先生!我……我找到了!这是……这是明治三十年左右的账本和……一些员工的登记册!”
“快!找找,有没有一个叫‘小染’的艺伎,和一个叫‘清十郎’的浪人!”我急声说道。
月岛绢子不敢怠慢,立刻和闻讯赶来的几个老员工,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翻阅着那些早已泛黄、脆弱不堪的古老纸张。
仓库里,只剩下小染那幽幽的哭泣声,和我们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找到了!找到了!”一个老员工,忽然,激动地叫了起来。
他颤抖着,举起了一张已经残缺不全的登记册。
“这里!这里写着!‘明治二十八年,花魁,小染’!还有……还有一张……她的画像!”
我立刻凑了过去。
那是一张用淡彩绘制的、小小的画像。画上的女子,正是眼前这个怨灵的生前面貌。她穿着华丽的和服,梳着精致的发髻,脸上,带着一丝羞涩而幸福的微笑。她的怀里,抱着一把三味线。
那笑容,纯净,而美好。与眼前这个怨气冲天的样子,判若两人。
“那……那个清十郎呢?”我追问道。
“找!快找!”
众人,再次,陷入了疯狂的翻找中。
终于,在一本厚厚的、记录着料亭各种杂项的账本里,月岛绢子,找到了一段用毛笔小字写下的、几乎快要磨灭的记录。
“明治三十年,秋。浪人,清十郎,与小染情投意合,私定终身。清十郎赴甲午战场,与小染约定,待他建功立业,必回来,为她赎身,共结连理。”
“然而……”
月岛绢子的声音,哽咽了。
“然而,就在第二年的春天,料亭收到了前线传来的消息……清十郎,战死在了辽东半岛……”
“不……不对……”我看着那段记录,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如果只是战死,她的怨念,不该如此之深。她的怨气里,充满了……背叛。”
“继续往下看!”
月岛绢子,翻到了下一页。
在账本的夹缝里,掉出了一张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那是一封信,一封……绝笔信。
信上的字迹,娟秀,却充满了绝望。
“清十郎,吾爱:
听闻你战死沙场,我心已碎。然,更让我心碎的,是……我已怀有你的骨肉。
料亭老板娘,不许我留下这个孩子。她说,我是一个不祥的女人,会毁了‘月影’的名声。
她……她将我,锁在了这个仓库里。她要等我的肚子大起来,再偷偷地将孩子处理掉。
清十郎,我好恨。
我恨这无情的天道,我恨这残酷的命运,我更恨……这吃人的礼教!
既然,我们生不能同衾,那……死后,就让我在这间囚禁了我所有希望的仓库里,与你,在黄泉之下,再会吧。
若有来生,我只愿,做一个普通的平民女子,与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不分离。
爱妻,小染,绝笔。”
信纸,从月岛绢子的手中,滑落。
整个仓库,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百年前的、凄美的爱情悲剧,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是这样。
她不是被爱情背叛。
她是被这个时代,被所谓的“规矩”,被她最引以为傲的“月影”料亭,联手,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她的怨念,不仅仅是为了死去的恋人,更是为了她那个未曾出世、就被无情扼杀的孩子!
“原来……是这样……”
我抬起头,看向那个半空中的、已经完全呆滞住的怨灵。
此刻,她那空洞的眼眶里,流出的,不再是血泪,而是一颗颗晶莹的、透明的泪珠。
她那狂暴的怨气,如同潮水般,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足以让天地都为之动容的、无尽的悲伤。
“我的……孩子……”
她伸出手,仿佛想要去触摸那个,她从未见过一面的,小小的生命。
“我的……孩子……”
她的身影,开始,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
她那身破旧的深红色和服,化作漫天的飞舞的蝴蝶。
她的身体,也渐渐,化作点点星光。
“清十郎……我来……找你了……”
她脸上,露出了百年前,画像上那般的,纯净而幸福的微笑。
然后,整个身影,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中。
那萦绕在仓库中,长达半个多月的、哀怨的三味线声,和凄厉的哭泣声,也,随之,彻底消失了。
仓库里,只剩下那把破旧的三味线,静静地,躺在地上。
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个被遗忘的,悲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