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硬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周大树便听到阿如汗转向族人,用清越的蛮语又说了几句。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能看到族人们眼中敬畏更甚,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那声音里充满了狂热与某种……让人不安的亢奋。
周大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震得耳膜发麻,脸上的假笑几乎要维持不住。他刚想侧头,小声问问阿如汗这又是在说什么,却见阿如汗的目光并未看他,而是投向了人群的侧后方。
周大树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手分开,几名孔武有力的蛮族战士,押着两个被反绑双手、穿着破烂汉人服饰、嘴里塞着破布的男子,走到了空地中央。那两人脸上满是尘土与惊惧,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绝望的眼睛瞪得老大,呜呜地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周大树一愣,心里那点尴尬瞬间被疑惑取代。这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他细想,阿如汗又开口了,语调依旧庄重。她的话语在欢呼稍歇的空气中清晰地回荡。
周大树茫然地看着她,等待她的翻译或解释。但阿如汗说完,便再次将目光投向场中,神情专注,仿佛在完成某项神圣的仪式。
然后,周大树看到了他穿越以来,不,是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未曾想象过的、最直接、最野蛮、最冲击心神的一幕——
押解那两名汉人的蛮族战士,没有任何预兆,甚至没有一句宣判。其中一人猛地抬脚,狠狠踹在一名汉人的腿弯,将其踹得跪倒在地。另一人则在同一时间,抽出了腰间雪亮的弯刀!
阳光刺眼,刀光更冷。
“不……”周大树的“不”字只来得及在喉咙里滚了半圈。
唰!
刀光闪过,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
一颗头颅带着喷溅的血泉,滚落在地,沾满了草屑与尘土。无头的尸身僵直了一瞬,向前扑倒。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血腥气,瞬间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呕——!!!”
周大树的胃部猛地剧烈痉挛,一股酸水直冲喉头。他眼前瞬间被那片刺目的猩红填满,耳朵里嗡嗡作响,所有的欢呼声、风声,甚至阿如汗可能又说了什么的声音,都变成了扭曲模糊的噪音。那头颅上最后定格的无边恐惧与绝望,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进了他的眼底、他的脑海!
天旋地转。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脚踩空,跌入了无边血海。恶心、恐惧、眩晕、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与愤怒,交织成一只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抽干了他腿脚所有的力气。
“唔……”
周大树呻吟一声,悠悠醒转。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用原木和厚毡搭成的帐篷顶,缝隙里透进天光。身下是柔软的皮毛垫子,盖着的也是厚实温暖的皮裘。
没有血腥味,只有淡淡的干草和皮革气息以及腥臭味。
但那一片刺目的红,那滚落的头颅,那喷溅的轨迹,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稍一回想,胃部就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使者!您醒了!” 惊喜的呼声响起,是其木格。她一直守在一旁,此刻连忙凑过来,脸上是真切的关切和如释重负,“您可吓坏我们了!格格一直在外面守着,我这就去告诉格格!” 说着,她匆匆跑了出去。
周大树没有动,只是呆呆地望着帐篷顶。幸好还有前身周大树的记忆融合效果让他不至于那么恶心,前身周大树的记忆中也有饥荒、病痛带来的死亡。不过那种隔着时间与记忆的模糊印象,与亲眼目睹活生生的人被像宰杀牲畜一样当场砍头,带来的冲击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那是一种对生命最直接的践踏,是对文明底线最野蛮的突破。
脚步声响起,阿如汗掀帘进来,快步走到他榻边。她已取下那头象征性的深青色头巾,绝美的容颜完全展露,此刻柳眉微蹙,秋水般的眸子里盛满了担忧。
“尊贵的使者,”她开口,声音比平日更柔,带着小心翼翼,“您终于醒了。您……您是觉得,我们准备的祭品……不够丰盛,冒犯了您吗?” 她的语气是真诚的困惑,仿佛在反省一场仪式中可能出现的纰漏,而非反思那场仪式本身夺去了两条人命。
祭品?不够丰盛?
周大树缓缓转过头,看向她。这张脸,依旧美得惊心动魄,每一处线条都符合他内心深处对“女神”的所有幻想。可此刻,这张脸和那血腥场面联系在一起,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生理性的厌恶与心理性的吸引疯狂撕扯。
他想怒吼,想质问她为什么如此漠视生命,想骂他们是未开化的野蛮人。但话到嘴边,看着那双纯净(此刻看来却无比残酷)的、带着担忧望着自己的眼睛,那怒火竟像撞上了棉花,泄了大半。他终究……狠不下心对这张脸咆哮。
再次谢谢前身周大树的记忆融合效果,他深吸了几口气,压下胃里的不适和心头的烦躁,声音有些干涩沙哑:“为什么……要杀那两个人?”
阿如汗眨了眨眼,似乎没理解这个问题从何而来,很自然地回答:“为了迎接尊贵的使者您的降临啊。按照我们冰冻草原的规矩,迎接神灵,必须以最虔诚的仪式,献上最好的祭品,才能表达我们的敬意,祈求庇佑。”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天经地义,仿佛在说今天应该吃羊肉而不是牛肉。
周大树闭了闭眼,又问:“他们……是谁?犯了什么罪?”
“他们是汉人奴隶,几年前部落冲突时抓来的。” 阿如汗答道,语气平淡,“他们很能干,养马、打铁都是一把好手。所以这次才选了他们作为祭品。能将最得力、最有价值的奴隶献给无上至尊和祂的使者,是他们无上的荣耀,也是我们灰鹰部心诚的证明。”
荣耀?心诚?周大树听得头皮发麻,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能干,所以被杀来献祭?这是什么魔鬼逻辑?!
他忍着一阵阵的反胃,试图理解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你们……经常这样?用活人祭祀?”
阿如汗点点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不是,除非像今天这样才会大祭祀,才会用奴隶,或者……从敌对部落抓来的勇士。平时的小祭祀,也会用最好的牛羊,或者珍贵的皮毛、玉石。”
她顿了顿,仿佛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就像我们的勇士,如果猎杀了强大的狮子或者狼,会用它们的鲜血涂抹在自己身上,这样就能获得狮子的力量和狼的坚韧。如果在战场上杀了敌方英勇的战士,有时也会这样做,夺取对方的勇武之气。这都是无上至尊允许的,是强者应有的权利和荣耀。”
周大树听得目瞪口呆,背后冷汗涔涔。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野蛮了,这是一整套建立在弱肉强食、力量崇拜基础上的、血腥而原始的信仰和生存逻辑!在他们看来,生命(尤其是弱者、战败者的生命)本身就是可以计量、可以奉献、可以掠夺的资源!杀人是荣耀,被献祭也可能是“恩赏”!
他看着眼前这个容颜绝世、眼神清澈如水的少女,她刚刚用最平静的语气,阐述了一个在他看来如同地狱般的世界观。巨大的割裂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这就是他“女神”所处的真实世界?一个视人命如草芥,将血腥暴力神圣化的世界?
他之前还觉得蛮族思维古怪,现在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古怪”,而是文明层面的鸿沟!阿如汗今年才十九岁,她从小接受的就是这样的教育和熏陶,对她而言,这一切就是天经地义的“正常”。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周大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如果阿如汗真的是他想要的那个人,他绝不能让她继续沉浸在这种野蛮的价值观里。她得“正常”起来!得明白什么是文明,什么是人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阿如汗,缓缓问道:“阿如汗,你们……真的认为我是无上至尊的使者吗?”
阿如汗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无比笃定:“当然!您的‘钢铁神驹’,您的‘灵丹妙药’,除了无上至尊的使者,还有什么人能拥有这样的力量?巴特尔爷爷的预言也指明了,尊贵的客人会带来改变。您就是那位客人,那位使者!”
“好。” 周大树坐直了身体,努力让自己显得严肃而权威,“既然你们尊我为使者,认为我的话代表了……无上至尊的部分意志,那么,我说的话,你们该不该听?”
阿如汗再次郑重地点头,右手抚胸:“使者之言,便是神谕。灰鹰部上下,自当遵从。”
要的就是这个态度!周大树心中一定,尽管知道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绝非易事,但这至少是一个开始。
“那么,我以……呃,使者的身份,颁布第一条‘神谕’。” 周大树字斟句酌,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既有神棍的玄乎,又有能落地的实际意义,“无上至尊有好生之德,不喜无故杀戮,尤恶以活人、尤其是无辜或能干之人为祭。此等血祭,并非荣耀,反而会沾染不必要的‘血煞之气’,于部落长远兴旺不利。”
他看到阿如汗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困惑,显然这条“神谕”与她以往的认知冲突太大。
周大树赶紧补充,抛出一点“甜头”:“从今往后,灰鹰部废止一切以活人为祭的仪式。祭祀可用三牲(牛、羊、猪),可用五谷,可用洁净的泉水与精选的玉石。无上至尊会更喜欢看到部落人丁兴旺,牛羊肥壮,仓廪充实,战士勇武且……懂得仁恕之道。如此,方能获得真正的、长久的庇佑与力量。”
他顿了顿,看着阿如汗认真倾听(虽然眉头微蹙)的脸,缓了缓语气:“至于那两个死去的汉人……人死不能复生。但他们的灵魂,需要安抚。以后对待奴隶、俘虏,也应有所区分,有功者赏,有过者罚,而非随意屠戮。这,才是符合‘道’的做法,也是强大部落应有的气度。”
一番话说下来,周大树自己都觉得有点东拉西扯,半文不白,但他尽力了。核心思想就一个:别再随便杀人了,尤其是别拿人当祭品!
阿如汗沉默了很久。帐篷里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她显然在消化这条前所未有的“神谕”。废止血祭?这等于否定了部落延续数百年的重要传统。但……说话的人是“神使”,他展现的力量毋庸置疑。
许久,她抬起头,看向周大树,眼神复杂,有困惑,有挣扎,但最终,对“神使”身份的敬畏占据了上风。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恭敬,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使者教诲,阿如汗……铭记。此事关系重大,需与父亲及几位长老商议后,再行宣告部落。但阿如汗以首领之女的身份承诺,在得到明确的神谕之前,灰鹰部……绝不会再轻易举行活人血祭。”
这不算完全接受,但至少是一个积极的、妥协的姿态。周大树心中稍安,知道不能逼得太紧。文化改造,得慢慢来。
他看着阿如汗那绝美的脸庞上残留的一丝迷茫,心中暗暗发誓:教育,必须从娃娃,不,从这位十九岁的“女神”抓起!第一步,先让她明白生命的尊严。至于以后……路还长着呢。
而阿如汗,在恭敬地退出帐篷后,站在清冷的草原风中,回头望了一眼那顶使者居住的帐篷,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不喜血祭?这……真的是无上至尊的意志吗?还是这位神秘的“使者”,有着他自己独特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