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那块粗糙的木牌,周大树带着子侄在嘈杂混乱的“丁字区”来回走了两遍。木牌上刻着的字,他们几个大老粗认不全,而周大树也得装着不认识。然后是大家伙勉强对着笔画,比划着地上石灰画的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
“爹,你看这个……这个圈圈拐拐的,是不是跟牌子上这个有点像?”周石墩蹲在地上,指着其中一个方框里的字,又举起木牌仔细比对,脸上带着不确定。
周大树眯着眼,凑近了看。“像是……是个‘三’的模样?”他不太肯定地说。最终还是周水生机灵,拉住一个路过、看起来像本地人的小贩,赔着笑脸让人家帮忙认了一下,才确认这画着“叁”字的方框,就是他们的三号位。
“爹,这……这就是咱们的摊位?”周石墩看着这除了一个数字,空空如也的泥地方框,有些傻眼。这比村里打谷场还不如。
“嗯,画了线,就是地儿了。”周大树倒是很平静,他早有心理准备。找到了摊位,剩下更紧迫的问题是——住。这多年来头一次重开的月市,听说会持续整整半个月,他们来得晚,算算只剩十天交易时间。这十天,还是得正儿八经找个地方住下来,要不然就窝着摊位上非得冻病不可。
他举目四望,发现散集区外围,靠近城墙根更荒僻的一些空地上,零散地搭着不少窝棚。有用树枝撑起破席子的,有用几块木板拼凑的,更有甚者,就直接蜷缩在卸了货的空驴车底下,身上盖着麻袋。看来,和他们一样住不起客栈的穷苦行商大有人在。
“走,咱们也去找个地方搭个能睡觉的窝,离这摊位不远不近就行。”周大树有样学样。
他们推着车,在离丁字区约一箭之地的一片杂草丛生的土坡后,找到了一处相对背风的洼地。这里已经有三四伙人比他们先到,各自用各种破烂材料圈出了一小片领地,彼此间默契地保持着距离,互不打扰。
“就这儿了。”周大树停下驴车,“把独轮车围过来,卸下的货都堆在中间。把那块大油布拿出来,搭在驴车和独轮车上,两边用木棍支起来,下面就能睡人。边上再捡点石头压住,别让风刮跑了。”
几个年轻后生立刻动手。周大牛和周铁锁力气大,负责固定木架和搬石头;周水生机灵,带着周石墩去割了不少枯黄的厚实杂草,铺在油布棚子底下,既能隔点潮气,晚上蜷缩在上面也能稍微暖和点。那匹黑驴也被牵进了这个简陋的“圈”里,拴在车辕上。周大树特意把路上没吃完的萝卜和最后一点豆料喂给它,拍了拍它的脖子:“老伙计,还得指望你拉我们回去呢,将就几天。”
窝棚搭好,虽四面漏风,但总算有了个遮顶的地方,比完全露宿强多了。天色也暗了下来,寒气渐重。
周大树吩咐周石墩:“生火,今晚煮点热乎的吃。”他拿出小心携带的一小袋粟米,又切了几个萝卜进去,混着咸菜疙瘩,煮了一锅稠粥。热腾腾的食物下肚,驱散了不少寒意和疲惫,几个年轻人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点笑容。
吃完饭,围着将熄的篝火,周大树开始分配任务:“这十天,咱们不能都耗在摊位上,也不能都离开窝棚。这样,每天留一个人在这里看家,主要是看着驴、货物和咱们这点家当,顺便捡柴火,照看火堆。石墩,你年纪大,稳当,明天你先留下。”
周石墩点头:“诶,听爹的。”
“剩下三个人,跟我去摊位守着。大牛、水生、铁锁,你们轮换着来。”周大树继续安排,“我自己,得空就在这市集里到处转转,看看行情,寻摸寻摸有没有别的机会。”
他想了想,又对机灵的周水生说:“水生,你现在跑一趟,去找到王记的赵头儿,告诉他们咱们的摊位号和落脚的地方。也问问他们是怎么安顿的,摊位在哪儿。以后在这地界,万一有点什么事,好歹能互相通个气,有个照应。”
“明白,大伯!”周水生应了一声,灵活地钻出了窝棚,消失在暮色中。
没过多久,周水生就回来了,带回了消息:“大伯,找到了。赵头儿他们住在那边一个叫‘悦来’的大车店里,听说还是赵头儿和陈小哥住的是单间,孙二狗和钱老六睡大通铺。他们的摊位在丙字区七号,离咱们这不远,站在坡上就能望见他们挂出来的布幌子。”
周大树点点头,王记果然还是比他们宽裕。
第二天一早,留下周石墩看家,周大树带着三个侄子,将一部分大米用麻袋装好,放在独轮车上,来到了丁字区三号摊位。他们将麻袋堆在摊位后方,人则蹲在前面,有些茫然地看着人来人往。
他们这卖相实在普通,并无人问津。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一个穿着半旧蓝色直裰、头戴方巾、面容精瘦的中年男子踱步过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笑容,对着周大树拱了拱手:
“这位老哥,面生得很,头一遭来咱们固北堡月市发财?”
周大树连忙起身还礼:“不敢当,小本生意,混口饭吃。先生是?”
“鄙人姓孙,行四,在这一片‘孙记牙行’混口饭吃,大家都叫我孙老四。”那人笑眯眯地说,目光扫过周大树身后的麻袋,特意加重了语气,“不瞒老哥,这丁字区,大半的粮食、杂货买卖,我们孙记牙行都在照应着。看老哥这货,是粮食?在这地界,粮食可是硬通货啊。不过,这散集区人多眼杂,鱼龙混杂,老哥初来乍到,可能不太懂行情,怕是买卖不那么容易。”
周大树心中明了,这是地头蛇性质的牙人上门了。他谨慎地回答:“孙先生说的是,正发愁呢。还请多指点。”
孙老四凑近一步,低声道:“指点不敢当,互帮互助。老哥你这米,成色如何?若是中等粟米,按现在这市面的行情,零卖或许能到二两二三钱一石。不过嘛……”他话锋一转,“零卖耗时费力,还得交足十日地皮钱。若是图个省心快销,交由我去谈,找那有实力的买主一口吃进,我能帮你谈到一石一两八钱,至多不过一两九钱。这价钱,可比你自己零敲碎打未必卖得差,还省了功夫和风险。”
他顿了顿,伸出两根手指交叉,比划了个“十”字:“佣金嘛,好说,按成交价,十一抽一。算下来,一石米你实得差不多一两六钱多银子。在这片,就属我们孙记路子最广,价钱最公道,绝不让你吃亏。”
“一石一两八、九钱?还得抽一成?”周大树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他来之前打听过青山县的米价,中等粟米大概在一两二钱到一两五钱一石,视行情浮动。若按孙老四说的价,刨去佣金,看似每石能赚三四钱银子,看似利润可观。可这是边关,是风险之地,物价理应更高。孙老四这开价,听起来合理,却未必是最高点。
更重要的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并非真靠这点“大米”发财,而是要用它作掩护,摸清门路,并寻找机会出售系统里真正的“高价值”货物。若一开始就被牙行盯死,后续动作难免束手束脚。
周水生在一旁听着,心动了,觉得一石能卖近二两银子,还能省事,已经比老家强太多了,忍不住小声嘀咕:“大伯,这价……听着还行啊?”
周大树脸上却露出更加为难和谦卑的神色,对孙老四拱拱手:“孙先生,您这价钱……唉,不瞒您说,老汉我这米,本钱就不低,一路车马劳顿,损耗也不少。这一两八钱一石,再抽去一成,实在是……刚够保本,白忙活一场啊。”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您的好意老汉心领了。只是这货刚摆上,或许……或许再等等,看看行情,说不定能有那零星的客人,能给到二两以上呢?若实在不行,后续定当第一个再来麻烦孙先生,还望您到时候别嫌弃。”
孙老四脸上笑容不变,但眼神略微淡了些,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呵呵,老哥倒是谨慎。行,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就先看看行情。不过老哥,容我多说一句,这市面上的价,风吹草动变得快,好买主也不等人。别等到最后,连这个价都寻不着,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大树一眼,仿佛在说“不识抬举”,这才踱着步子往下一个摊位去了。
周大树看着他的背影,心知这番婉拒怕是得罪了这地头蛇几分。
这孙老四刚走,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又来了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汉子,自称姓刘。
“老哥,别听孙老四吹牛,什么归他照应?这丁字区大了去了!我们‘刘记’也不差!抽成一样是十一抽一,保证帮你找到好主顾!”
周大树同样客气地打发走了。
紧接着又来一个,这人看起来更油滑,压低声音说:“老哥,我是‘德昌粮行’的,可以直接跟你买断,价格好商量,省了牙钱……”
周大树看他眼神闪烁,不像正经伙计,更是小心应付了过去。
短短时间内,来了三四波人。周大牛和周铁锁被这几波人搞得有些迷糊,周水生更是觉得,找个牙人似乎省心,反正抽成看着都一样。
周大树始终保持着谦卑而警惕的笑容,对谁都说着“再看看、再想想”的客气话,既不答应,也不得罪。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主动凑上来的,没几个善茬。说明这里头水浑得很,竞争激烈。
他看着那几个心思单纯、觉得牙人都是“好心帮忙”的侄子,心里叹了口气。这边市的钱,果然不是那么好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