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周家堂屋再次点起油灯,家庭会议照常进行。周大树将白天王记面摊王语嫣想购买调料的事情说了出来,想听听家里人的想法。
话音刚落,反应最激烈的居然是平日里最少言寡语的老二周石墩,他闷声道:“爹,不能卖!那是咱家立身的根本,卖给她家,咱家还靠啥吃饭?”
老三周火旺也用力点头,那只独眼里满是执着:“二哥说得对!咱好不容易有个别人没有的玩意儿,凭啥分给他们?咱家又不欠王家的!”
连老五周幺妹都小声嘟囔:“就是,卖了咱家就没那么好的味道了……”
周大树看着儿女们一致对外的态度,心里既觉得他们眼界尚浅,又有点欣慰于他们的团结。他故意捋了捋胡子,开了个玩笑,目光扫过小女儿:“都不乐意卖啊?嗯……有道理,这么金贵的东西,是得留着。我看啊,留着给咱家幺妹当嫁妆最合适!到时候看谁家小子有福气,连人带秘方一块娶走!”
“爹!”周幺妹瞬间闹了个大红脸,羞得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人。
然而,这话听在老大媳妇赵氏耳朵里,却格外刺耳。她脸上那点因为面摊生意好转而带来的笑意瞬间僵住,嘴角不自觉地下撇,心里一股酸意和不满涌了上来:“好东西只想着给幺妹当嫁妆?铁柱还是长子呢!这老偏心眼……” 她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周大树没注意到赵氏的细微变化,他见气氛有些凝滞,便话锋一转,开始引导他们换个思路。
“好了好了,都别急眼。爹知道你们的心思,怕卖了调料,砸了自家饭碗,对吧?”他环视一圈,见儿女们都点头,才继续道,“可你们想过没有?咱家就这一辆摊车,一天撑死了也就卖那几十碗面,赚的都是辛苦钱。这青石镇才多大?能吃得起十文一碗面的人,也就那么些,快到顶了。”
他拿起桌上一个空碗和一个装满水的葫芦瓢比划着:“你看,咱家现在就像这个碗,只能装这么多水(钱)。但要是咱把调料卖给别人家呢?”他把葫芦瓢里的水,作势要往碗外倒,“比如卖给王记,或者更远一点的镇子、县城的食铺……他们用了咱的调料,味道好了,客人多了,赚了钱,是不是得给咱分一份?到时候,咱家就不用只守着这一个碗接水了,可能同时有好几个瓢往咱这碗里倒水!哪怕每个瓢只倒一点点,加起来也比咱自己一瓢一瓢从井里打水要快、要多!这就叫……嗯,‘借鸡生蛋’!”
他努力用最朴素的比喻来解释“供应链上游”和“加盟”的概念。
“咱们家,以后可以慢慢不用这么辛苦,或者只留一个摊子做个样子,主要就卖这调料粉!这才是真正的大头!比咱们起早贪黑、烟熏火燎地卖面,赚得轻松,也赚得多!而且,咱们卖调料,他们卖面,各赚各的钱,不算抢生意,王巡检那边也挑不出理来。”
他这番深入浅出的讲解,让几个儿子陷入了沉思。周铁柱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喃喃道:“爹,您的意思是……咱们以后就当‘调料东家’?”
“对喽!”周大树一拍大腿,“就是这个意思!咱们掌握着这调料的来源(至少别人看来是这样),就等于捏住了他们的命脉。他们想味道好,就得来找咱买!到时候,咱们想卖多少就卖多少!”
少言寡语的老二周石墩,他闷声道:“爹,我们家那些调料不就那些,能卖多久哦”
其他人也瞬间安静了,是呀,这调味料是有定数的啊。等着周大树怎么解释呢。
结果周大树选择性的没有听到这句话。继续他的开导和描绘未来的“钱景”,晚上的家庭会议最终达成一致:同意在合适的价格下,对外出售部分调味粉。自家面摊继续经营,但重心要逐渐转移到“调料批发”上来。
夜深人静,老大周铁柱的屋子里。
赵氏翻来覆去,还是没忍住,推了推身旁的丈夫,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当家的,你睡了吗?”
“……没呢。”
“我说,爹今天那话啥意思?那金贵的调料粉,怎么就成幺妹的嫁妆了?合着咱们铁柱是长子长孙,忙前忙后的,到头来啥也落不着?好东西都紧着那丫头片子?”赵氏越说越气,“爹这心偏得也没边了!我看他就是看幺妹腿脚不好,多疼些,可也不能这么明着来吧?咱们小栓、小花就不是他周家的种了?”
周铁柱今天听了老爹一番“宏图大业”,正心潮澎湃,对老爹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爹的眼光就是长远。此刻听媳妇还在计较这点小事,便有些不耐烦,瓮声瓮气地道:“你瞎琢磨啥呢?爹那是开玩笑!你没听爹后面说吗?咱家以后要靠卖调料发大财!那才是正经营生!目光短浅!”
“我目光短浅?”赵氏气结,“我就知道实实在在的东西!那调料要是真那么值钱,就更该紧着自家人!我看爹就是被那王记的狐媚子丫头迷了心窍,想着卖给别人呢!说不定啊,到时候银子没见着,秘方还泄露了,看你们找谁哭去!” 她愤愤地转过身,背对着周铁柱,心里对周大树的不满又添了一层。周铁柱叹了口气,懒得再跟她争辩,心里只想着爹描绘的那个“好几个瓢往碗里倒水”的美妙场景。
第三天摆摊,情景依旧。又一户北边来的车马在摊前停留,照例点了面和饼。吃完后,领头的管事同样夸赞味道独特,但也仅止于夸赞,并未提出购买调料,便匆匆离去。周大树已经有些习惯了这种“只闻其香,不得其利”的状况。
下午,李宁溜溜达达地过来了,熟门熟路地要了碗面。
“李差爷,您今日气色不错。”周大树一边下面,一边套着近乎。
李宁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周老丈,给你透个风。上面来了文书,北边军情吃紧,粮饷筹措困难,朝廷……临时加征一笔‘北饷’,摊派到地方。咱们青石镇所有商铺、摊贩,都得按规模缴纳。”
周大树心里一沉,连忙问:“李差爷,这……这怎么个缴法?您给指点指点。”
李宁吸溜了一口面,含糊道:“像你们这种固定摊位的,算‘坐贾’,这一次额外交五百文。那些走街串巷的,算‘行商’,交二百文。铺面大的,根据大小和行业,一两到五两不等。你这……五百文,跑不了咯。过两天就有正式文书下来,我来收取。”
五百文!这几乎是面摊好几天的纯利润了!周大树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强笑道:“多谢差爷提前告知,小老儿……晓得了,到时候一定备好。”
李宁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这世道啊……唉,有个安稳营生就不易了,该交的就交,破财免灾吧。” 说完,便专心吃面,不再多言。
连李宁都说出“破财免灾”的话,周大树心里的不安更重了。看来局势真的不妙。寻常百姓家底薄,根就在这里,能往哪里逃?而那些大户人家,消息灵通,家底厚,显然已经开始行动了。
收摊回到家,还没等周大树消化加税的消息,村长周明星那边就托人悄悄传了话来,话很简短,却字字千钧:“大树啊,明星叔让你家多存点粮食,藏稳妥点。最好……在附近山里,找个知道根脚的、隐蔽点的山洞或者能藏身的地方收拾出来,万一……万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一家老小有个退路。记住,只在困牛山外围转转就行,深处千万莫去!”
听完传话,周大树站在院子里,看着西边那巍峨绵延、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幽深神秘的困牛山脉,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北边的固北堡……怕是真要扛不住了吗?”他喃喃自语,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北方蛮族的铁蹄,难道真的要踏破边关,将这青山县,乃至他们这小小的周家村,都卷入战火之中?
原本以为刚刚步入正轨的生意和生活,瞬间被这接踵而至的坏消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乱世,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