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里社区活动中心的小礼堂,在发布会当天下午,被重新点亮。没有豪华的舞美,没有炫目的灯光,只有温暖的射灯聚焦在小小的讲台上,以及四周墙上精心布置的“记忆角落”——那里贴着风筝活动的照片、老街坊们的手绘、老物件的仿制模型,还有一条醒目的标语:“听见梧桐里的心跳”。
观众席上,坐满了人。除了邀请来的少数媒体、学者和合作伙伴,更多的是自发前来的梧桐里居民,他们带着好奇、自豪,或许也有一丝审视。刘主任穿着她最正式的套装,胸前别着小小的社区徽章,笑容满面地在前排张罗着。沈皓明和苏老师基金会的代表低调地坐在侧面。
后台,气氛既紧张又充满一种奇特的平静。
周爷爷反复看着手里那张画着故事脉络的纸片,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李奶奶小心地整理着袖口,那里别着一枚她当年获得的“生产标兵”徽章(复制品)。老张师傅则显得最镇定,他仔细检查着带来的几件老理发工具——一把推子、一把剃刀、一个牛皮磨刀布,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上台发言,而是又一次开工前的准备。
沈明珠穿梭在他们中间,没有再说任何鼓励的话,只是轻轻地帮周爷爷正了正衣领,递给李奶奶一杯温水,对老张师傅点了点头。她的眼神平静而坚定,传递着无声的信心:你们就是今天的主角,你们的故事,就是最棒的讲稿。
乔妍戴着监听耳机,在角落最后检查着背景音乐和视频播放的顺序。王磊和小陈守在入场口和后台通道,警惕着任何可能的意外干扰——吴主管今天“恰好”请假,但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发布会由苏老师基金会的一位年轻干事主持。开场白简洁而真诚,介绍了“城市记忆守护”倡议的缘起和愿景,然后将舞台完全交给了梧桐里的“记忆守护者”们。
第一个上台的是周爷爷。当射灯打在他身上时,他明显顿了一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他看到了坐在第一排、对他用力点头的老邻居,也看到了侧幕边沈明珠平静鼓励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走到讲台前,没有看那张脉络纸,目光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厂区。
“各位朋友,我叫周建国,以前是红星机械厂的技术员……”他的声音起初有些干涩,但一提到“龙门吊”,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专业和自豪瞬间流淌出来。他讲到图纸的复杂,讲到团队日夜的计算,讲到吊装那天悬着的心,讲到成功时“整个车间都在欢呼”。没有华丽的词藻,只有朴素的细节和真切的情感。当他讲到如今偶尔路过已变成创意园区的老厂房,看到那些崭新的玻璃幕墙,“心里头有点空,又有点踏实……空的是,那轰隆隆的热闹再也听不见了;踏实的是,那块地,还在,只是换了种活法。” 台下,不少与他同龄的老街坊偷偷抹了下眼角。
背景屏幕上,适时出现了沈明珠请人根据周爷爷描述制作的简单动画示意图,龙门吊缓缓立起,帮助观众理解那段峥嵘岁月。周爷爷讲完,台下响起真诚而热烈的掌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鞠了一躬,脚步比上台时轻快了许多。
第二位是李奶奶。她一站上台,那股子爽朗劲儿就冲淡了紧张。她先举起手臂,亮出那枚“生产标兵”徽章,笑着说:“瞧见没?这可是我年轻时候‘战斗’的勋章!”一下子拉近了距离。她讲起车间里姐妹们“接头”比赛,“那线头接得,又快又牢,闭着眼睛都能行!”边说,边随手拿起准备好的两根线绳,手指飞快地做了个演示动作,虽然不复当年敏捷,但架势十足,引来一片惊叹和笑声。讲到偷偷用彩色线头给女儿扎头花,被组长发现后“挨了批,但心里美”,眼神里闪烁着母亲特有的温柔和狡黠。她的讲述生动、泼辣,充满生活气息,让那段看似单调的纺织女工岁月,变得鲜活而充满人情味。
老张师傅是压轴。他没有直接走到讲台后,而是搬了把椅子,坐在讲台侧面,将带来的工具一一摆放在旁边的小几上。这个小小的动作,立刻营造出一种“围炉夜话”般的亲切感。
“我叫张永福,在梧桐里开了二十三年理发店。”他开口,声音沙哑平稳,“我这儿,理的不仅是头发,也是人情,是岁月。”
他拿起那把老式推子,手指抚过磨得发亮的金属外壳。“这家伙,跟了我快四十年。以前厂里的老师傅,就认它,说电推子没劲,剃不干净。现在?年轻人都用啥‘雕刻剪’、‘空气灵感’,我这老伙计,也就老街坊还念着。”
他从工具讲到人,讲到来理发店“汇报”家长里短的老主顾,讲到见证过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他讲了一个小故事:一个当年在他这里剃“板寸”的调皮小子,后来成了家,搬走了,去年特意带着自己上小学的儿子回来,说“爸,也让张爷爷给理一个,精神!” 故事简单,却道尽了时光流转、传承与守望的深意。
“我这店不大,装不下多少东西。”老张师傅最后说,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但装着的,都是梧桐里实实在在的日子。头发剃了又长,人来了又走,但只要这店还在,那些念叨着的、笑着的、叹着气的声儿,好像就还能听见一点。”
没有激昂的呼吁,只有平淡如水的叙述,却蕴含着最深沉的重量。台下寂静了片刻,然后掌声雷动,许多居民用力地鼓着掌,眼神里是对这位老街坊最深的敬意。
三位老人讲完,主持人邀请乔妍上台,简要介绍了“记忆拼图”项目的下一步计划——建立社区“记忆驿站”,启动“旧物寻踪”街区漫游小程序试点。配合她的介绍,屏幕上播放了由风筝活动、前期走访素材剪辑而成的短片,温暖的音乐和真实的画面,再次打动了在场众人。
发布会的主体环节,在一种真挚而感动的气氛中圆满结束。刘主任红光满面地上台做总结,感谢各方支持,宣布梧桐里“记忆驿站”试点正式启动。她的话比平时少了几分官腔,多了几分真情实感。
按照流程,接下来是简单的茶歇和交流时间。居民们围拢着周爷爷、李奶奶和老张师傅,七嘴八舌地补充着记忆,气氛热烈。媒体记者也抓住机会进行采访。
沈明珠悄悄松了口气,和乔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至少,核心部分成功了。
然而,就在人群逐渐放松,开始享用茶点时,意外发生了。
礼堂入口处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几个穿着印有某知名快餐品牌logot恤的年轻人,抱着几个大纸箱,不由分说就要往里闯。王磊和小陈立刻上前阻拦。
“我们是来送‘暖心餐点’的!受贵公司吴主管委托,给发布会来宾提供茶歇补充!”为首的一个年轻人声音很大,试图引起注意。
吴主管?她不是请假了吗?而且,茶歇明明已经由社区和基金会安排妥当,都是中式点心和水果!
沈明珠和乔妍立刻意识到不对。这绝不是好心补充,更像是来搅局,用这种廉价的、商业气息浓厚的快餐,来拉低整个发布会的格调,制造一种不伦不类的混乱感。
王磊拦着他们,争执声渐大,已经吸引了一些宾客和媒体的侧目。
沈明珠快步走过去,脸上带着礼貌但疏离的微笑:“几位辛苦了。不过我们的茶歇已经安排好了,不需要额外补充。请回吧。”
“那怎么行?我们都送来了!钱都付了!”年轻人不依不饶,试图把箱子往地上放。
就在局面有些僵持时,一个身影从侧面走了过来,是沈皓明。他没有看那几个送餐的年轻人,而是直接看向不远处正在与学者交谈的苏老师基金会代表,微微提高声音,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苏老师,看来有人很关心我们这次社区活动,还特意送了‘加餐’。不过,咱们梧桐里的老点心,怕是比这些‘洋快餐’更对老街坊的胃口,也更有‘记忆’的味道。您说是不是?”
他的话,轻描淡写地将这场拙劣的搅局,定性为了“不合时宜的关心”,并巧妙地用“梧桐里老点心”对比“洋快餐”,再次强调了发布会的本土与文化基调。
苏老师代表会意,笑着接口:“是啊,李奶奶做的桂花糕还没吃完呢。沈总,各位,咱们继续聊,别辜负了老街坊们的心意。”
那几个送餐的年轻人见状,面面相觑,在沈皓明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以及周围宾客明显不欢迎的目光中,终究没敢再闹,悻悻地抱着箱子退了出去。
小插曲迅速平息,但像一颗投入水面的小石子。沈明珠注意到,在场有少数几个记者,露出了若有所思或略带玩味的表情。她知道,这事可能会被做点小文章,但沈皓明刚才的处理,已经将负面影响降到了最低。
茶歇交流环节接近尾声,发布会即将圆满落幕。沈明珠最后检查了一遍场地,确认没有其他异常。当她走到礼堂侧门,准备透口气时,无意间瞥见门外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停着。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
就在她目光扫过时,那辆车的车窗缓缓降下了一半。车内光线昏暗,但一张有些眼熟、带着金丝眼镜、表情冷淡的侧脸,隐约可见——是谢永安的一个助理,沈明珠在之前搜集永晟资料时见过照片。
那人似乎也看到了沈明珠,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然后,车窗重新升起,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车流,消失在街角。
他没有进来,甚至没有靠近。只是这样远远地、无声地“看”了一眼。
像一种确认,也像一种无声的宣告:我知道,我看着,游戏还在继续。
沈明珠站在初冬傍晚微凉的风里,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心中没有恐惧,反而升起一股清晰的冷意。
发布会的舞台很温暖,老街坊的声音很动人。但舞台之外,真正的较量从未停止。谢永安就像那辆黑色的车,隐在暗处,耐心,且从不真正远离。
她转身走回灯火通明、笑语晏晏的礼堂。里面,周爷爷正被几个年轻人围着问东问西,李奶奶在教一个小孩玩“接头”游戏,老张师傅的工具箱旁围了一小圈好奇的人……
这一刻的温暖与成功,是真实的。
而远处的阴影与威胁,也是真实的。
但,那又怎样呢?
沈明珠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微笑,走向正在收拾设备的乔妍和王磊。
烟火已在舞台上绽放,照亮了一方天地。而守护这光亮,需要比绽放时更加清醒、更加坚韧的力量。
发布会结束了。
但“记忆拼图”的路,和与之相伴的硝烟,还很长。沈明珠知道,她们刚刚打赢了一场漂亮的正面战。而接下来的,或许是更复杂的巷战与持久战。
她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