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妍开始了她的“看见”练习。
她褪去了“纪录片导演”的身份预设,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异乡人,重新游走在这座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不带明确目的,没有拍摄任务,只有沈皓明送的那本皮质笔记本和那支顺手的笔常伴左右。
她会在清晨混入公园晨练的人群,听老人们用本地方言谈论家长里短,看他们缓慢而专注地打着太极,笔尖在纸上快速滑动,捕捉那些生动的神态和韵律感十足的动作。她会在地铁高峰期,站在换乘枢纽的通道里,观察着无数张疲惫、匆忙或放空的面孔如同潮水般涌过,感受着个体在巨大城市机器中的渺小与坚韧。她也会在午后,钻进某条即将被改造的老街,记录下那些传统手艺店铺里老师傅最后的坚守,以及墙上鲜红的“拆”字所带来的微妙氛围变化。
这种“看见”,不同于为《烟火人间》进行的有目标的田野调查。它更散漫,更私人,更像一种感官和直觉的重新打开。她记录的不再仅仅是“故事”,更是光影、气味、声音和那些难以言喻的情绪切片。
沈皓明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她带回来的不再是厚厚的访谈录音和调研报告,而是画满了速写和零散词语的笔记本页面。有时她会对着窗外发呆,眼神放空,他知道,那不是懈怠,而是她的思绪正在捕捉那些无形的、流动的城市脉搏。
他没有打扰,只是在她书桌的台灯下,悄然放了一盏更护眼的新灯。
一天傍晚,乔妍带着一身秋凉回到公寓。她刚去了一个自发形成的、位于高架桥下的二手书市,那里聚集着各式各样的都市边缘人——落魄的诗人、理想主义的大学生、下岗工人、以及一些身份模糊的流浪者。他们交换书籍,也交换观点和牢骚,形成了一个奇特的、临时性的思想飞地。
沈皓明正在客厅看新闻,见她进来,鼻尖冻得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
“去了哪里?”他放下遥控器。
“桥洞下的书市,”乔妍脱下外套,语气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很有意思的一个地方。感觉像城市的……褶皱,藏着很多被主流忽略的声音。”
她坐到沙发上,翻开笔记本,指给沈皓明看几幅匆匆画下的人物速写和几句听到的对白碎片。“你看这个人,他在跟别人争论哲学问题,但脚边放着的却是捡来的塑料瓶。这种反差……”
沈皓明接过笔记本,仔细看着。他的商业思维习惯性地评估着潜在风险和价值,但更多的,是被她笔下和言语中流露出的、纯粹的对“人”的兴趣所触动。她的世界,因为他提供的安稳港湾,得以向更广阔、也更细微的层面拓展。
“要注意安全。”他最终只是将笔记本递还给她,叮嘱了一句。
“我知道,”乔妍笑了笑,“王磊派了个助理远远跟着我呢。”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沈皓明推掉了原本的商业应酬,对乔妍说:“今天陪我去个地方。”
他没有说去哪里,乔妍也没有多问。这是一种新建立起的信任。
车子最终停在了城市边缘,一片巨大的、正在建设中的新区与残存的农田交界处。这里塔吊林立,崭新的楼房骨架直指天空,而与它们仅一路之隔的,是几块依然顽强生存着的菜地,和几栋等待拆迁的低矮农房。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新旧交替的荒诞感扑面而来。
“来这里……看什么?”乔妍有些不解。
“看你常说的‘看见’。”沈皓明目光扫过眼前这幅极具象征意义的图景,“商业报告告诉我这里的投资价值和未来规划,但我想知道,在你的镜头里,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乔妍怔住了。她看向身旁的男人,他穿着昂贵的羊绒大衣,站在尘土飞扬的建设工地旁,神情却无比认真。他正在尝试用她的方式,来理解这个世界。
她没有拿出笔记本,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推土机的轰鸣与远处农田的寂静形成的巨大反差,看着那些在工地上忙碌的、如同蚂蚁般渺小的工人,以及更远处,坐在自家门口,呆呆望着这一切发生的、最后的农户。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涌动。这不正是她一直在寻找的,关于“连接与隔阂”、“变迁与坚守”的,更具当代性的注脚吗?只是这一次,舞台从即将消失的旧社区,换到了正在野蛮生长的新城边缘。
“这里,”她轻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回答他,“有速度,也有停滞;有未来,也有过去;有创造,也有摧毁。像一个未完成的、充满矛盾的伤口,也像一个充满希望的、正在孵化的卵。”
沈皓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似乎也试图穿透那些钢筋水泥,看到其背后更复杂的社会图景和个体命运。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比报告上的数字,要生动得多。”
那一刻,乔妍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共同经历的星光与烟火之后,又深入到了一种新的层次——他开始真正理解并尊重她观察世界的方式,甚至愿意走入她的视角。
回程的路上,乔妍一直很安静。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象,那些她近日来散漫记录的碎片——公园的老人、地铁的面孔、老街的手艺、桥洞下的争论,以及刚才那片充满张力的交界地带——仿佛开始在她脑海中碰撞、重组。
一种新的叙事可能性,如同潜藏在深水下的冰山,正在缓缓浮现轮廓。
她不需要急于去定义它,捕捉它。她只需要继续“看见”,继续感受。
而身边这个人,似乎也准备好了,陪她一起,去看清这个复杂而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