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皓明的话语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头,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愈加清晰的倒影。乔妍不再纠结于呈现纯粹的“美好”或是回避既存的“阴影”,她开始以一种更沉稳、更包容的视角,来凝视柳岸里的一切。她的镜头变得更加耐心,也更加敏锐。
她让王磊分出一组人手,开始有意识地收集这个社区的“物证”。那些被岁月磨得光滑的石阶,墙上斑驳的计划生育宣传画,公共水池边被无数双手磨出凹槽的水泥台,甚至每家每户形态各异的旧式门窗……这些静默的物事,与鲜活的人物故事交织,共同构成柳岸里独一无二的肌理。
一天,乔妍跟着苏晴去拜访那位在置换活动中紧抱搪瓷缸的李奶奶。李奶奶独居,屋子狭小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结婚照,照片上的年轻人笑容腼腆而充满希望。
起初,李奶奶对镜头还有些防备,只是机械地回答着苏晴关于近期身体情况的询问。直到苏晴提到社区正在收集老照片,打算做个“柳岸里记忆墙”,李奶奶浑浊的眼睛里才闪过一丝微光。
她颤巍巍地起身,从一个老旧的樟木箱底翻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的相册。相册里,是柳岸里几十年的变迁,也是她个人的半生。有她和老伴在单位联谊会上的合影,有抱着孩子在楼下空地的留念,有邻居几家凑在一起吃饭的热闹场景……那些泛黄的照片,凝固了已然逝去的时光和亲密无间的邻里关系。
“你看,这是老张,就是那天想用花换我缸子的那个,”李奶奶指着一张照片上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那时候他多精神,现在也老啦……我们那时候,一家炖肉,整栋楼都能闻到香,孩子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她的声音缓慢而带着深深的怀念。镜头静静地记录着老人抚摸照片的手指,记录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也记录着旁边苏晴专注而感同身受的神情。这一刻,李奶奶不再是那个固执的老太太,而是一个承载着厚重记忆的叙述者。她对旧物的执着,有了具体而微的注脚。
这次拜访后,李奶奶对拍摄团队的态度明显软化了许多。她甚至主动拿出那个搪瓷缸,对着镜头讲述了它和老伴的故事。那份曾经的戒备,化作了对“被看见”、“被记住”的渴望。
与此同时,那个在置换活动中发泄不满的中年男人——赵建国,也进入了乔妍更深入的观察视野。她没有试图去说服或评判,只是通过苏晴,了解了他的背景:曾是附近国营厂的骨干,下岗后打零工维生,婚姻破裂,独自抚养正在上高中的儿子。拆迁对他而言,并非改善的机遇,而是生存空间的进一步挤压。
乔妍没有刻意去拍摄他的愤怒,反而让镜头更多地对准他的日常:清晨在路口等待零工召唤的沉默身影,傍晚提着廉价蔬菜回家的疲惫步伐,以及和儿子为数不多的、常常以沉默或争执结束的交流。
一次,王磊捕捉到一个意外的镜头。赵建国在楼下修理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几个顽皮的孩子追逐打闹,不小心撞倒了他放在旁边的工具袋。孩子们吓呆了。赵建国皱着眉,脸上惯常的戾气浮现,但最终,他只是粗声粗气地说了句“看着点路”,然后默默地弯腰,一件一件地把工具捡起来。其中一个最小的孩子,怯生生地帮他扶起了扳手。赵建国动作顿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抬手,略显生硬地揉了揉那孩子的头发。
这个瞬间的温和,与他平日展现的愤懑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却更真实地映照出他坚硬外壳下,或许连自己都已遗忘的柔软。
乔妍在剪辑这段素材时,久久凝视着屏幕上赵建国揉孩子头发的那只手,粗糙,布满老茧,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她更加确信,立此存照,存的不是扁平的符号,而是这复杂、矛盾,却无比鲜活的人间真实。
晚上,她和沈皓明分享这些新的发现和感悟。
“我开始觉得,拍摄的过程,也是我自己在被教育的过程。”乔妍靠在沙发上,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有力量,“我之前的很多想法,还是太知识分子气了,离地太远。在这里,生存和情感都无比具体。”
沈皓明翻阅着她最新的速写本,上面不仅有场景和人物,还多了许多摘录的居民口语和细节标注。他注意到她对人物眼神、手势的捕捉越来越精准。
“接地气是好事,”他合上本子,看向她,“你的镜头里,有了温度,也有了骨头。”
温度源于共情,骨头则来自对真实不回避的凝视。
乔妍知道,柳岸里的故事还在继续流淌,她的记录也远未结束。但此刻,她心中那片因创作而起的迷雾已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脚下这片“烟火人间”坚实而温热的土地。她所要做的,就是继续走下去,看下去,记录下去,为这些终将逝去的人与物,留下他们存在过的、庄重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