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有寂静。
陆北辰感觉自己像是在深海里不断下沉，身体很重，重得动不了，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一种冰冷的、让人安心的宁静。
他真想就这么一直沉下去，不用再思考，不用再挣扎。
但总有什么东西，在一下下地敲打着这片宁静。
咚……咚……
声音很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慢慢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变成了某种金属被用力敲击的噪音，还夹杂着很多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一起喊叫的喧哗。
疼痛的感觉也开始一点点回来了。
左腿像是被锯子锯过一样疼，全身的骨头和肌肉都在发出抗议，脑袋更是像要裂开。
他费力地、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还是黑的，只有驾驶舱内部几个备用电源指示灯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光芒，勉强勾勒出操控台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电路烧焦后的糊味，还有他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汗水和血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他还在“黑影”的驾驶舱里。
机甲似乎完全瘫痪了，动力系统彻底熄火，所有的屏幕都是黑的，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越来越响的喧闹声，证明着战斗已经结束。
结束了，他赢了吗？
他努力回想着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画面。
那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蓝色光刃，刺入“狂骨”胸口时爆开的刺目光芒，还有那惊天动地的爆炸……
应该是赢了吧？
他尝试动了一下手指，僵硬而酸痛。
他摸索着，解开了把自己固定在驾驶椅上的安全锁。
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刚刚恢复的一点点力气。
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地喘着气。
现在该怎么办？
他需要立刻离开这里。
学院那边肯定已经乱套了，他的投影被识破，失踪的事情绝对瞒不住了。
必须趁着现在地下赛场也一片混乱的时候，想办法溜走。
就在这时，驾驶舱外传来一阵沉重的、有规律的敲击声，就在舱门的位置。
咚！咚！咚！
接着，一个有些熟悉、干涩沙哑的声音透过厚厚的舱门，模模糊糊地传了进来。
“枭，听得见吗？没死就吱个声！”
是灰鸮。
陆北辰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他艰难地抬起手，在舱门内侧一个手动应急开关上摸索着，用力扳动。
“咔哒”一声轻响，舱门锁解除了。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从里面推开它。
外面的灰鸮似乎察觉到了，只听一阵金属摩擦的声响，沉重的舱门被从外面缓缓拉开了一条缝隙。
更加嘈杂的声浪和那股混合着血腥与狂热的气息，瞬间涌了进来，刺得陆北辰眯起了眼睛。
灰鸮那张总是隐藏在阴影里的脸，出现在缝隙后面。
他看着瘫在驾驶椅里、脸色苍白如纸、浑身都被汗水浸透的陆北辰，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很快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
“还能动吗？”
灰鸮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没死就赶紧出来，‘谢场’躲不掉了。”
陆北辰心里一沉。
他知道灰鸮说的“谢场”是什么意思。
死神杯的决赛之后，按照地下世界的规矩，胜者必须公开露面，领取奖励，接受或者说，忍受观众的“欢呼”。
这是他最不想面对的环节，尤其是在现在这种身体状况下，而且学院那边……
但他没有选择。
拒绝“谢场”，在这里等同于挑衅所有观众和暗影商会的权威，后果可能比输掉比赛更严重。
他咬了咬牙，用手撑着操控台，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从驾驶椅上站了起来。
左腿刚一承重，那股钻心的疼痛就让他眼前发黑，差点又栽回去。
他死死抓住舱门边缘，才勉强稳住身体。
“扶我一下。”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灰鸮没说什么，伸出他那干瘦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抓住了陆北辰的一条胳膊。
那只手很有力，稳稳地支撑住了他大部分重量。
在灰鸮的搀扶下，陆北辰几乎是半拖半爬地，从瘫痪的“黑影”机甲驾驶舱里挪了出来，站在了机甲宽阔但布满伤痕的肩膀上。
当他站定的那一刻，整个“铁笼”死斗场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原本就喧嚣的声音瞬间拔高到了一个新的顶峰！
口哨声、尖叫声、疯狂的呐喊和咒骂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混乱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地下空间的穹顶！
刺目的聚光灯猛地打了下来，将他和他脚下那台残破的“黑影”机甲笼罩在惨白的光圈中央。
这光芒太强烈，让他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没被搀扶的手，挡在了眼前，也挡住了面具上半部分。
灯光也照亮了生死笼里的惨状。
“狂骨”那庞大的残骸倒在一边，胸口巨大的窟窿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而“黑影”也跪在一旁，右臂彻底报废，全身遍布伤痕，如同刚刚从地狱爬出来。
主持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笼子外面一个升起的平台上，拿着一个声音扭曲的扩音器，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
“女士们！先生们！见证历史！就在今晚！就在此刻！”
“新的王者诞生了！他击败了不可一世的‘狂骨’！他站在了死神杯的顶点！”
“让我们用最热烈的呼喊！迎接我们的冠军——‘夜枭’！”
“夜枭！夜枭！夜枭！”
观众席上响起了整齐划一、如同疯魔般的呼喊，无数手臂在空中挥舞。
陆北辰站在灯光下，感觉那些声音像是无数根针，扎在他的皮肤上。他浑身都不自在，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但他必须忍耐。
两个穿着暗影商会制服、身材高大的男人抬着一个东西，走进了笼子。
那是一个用某种暗色金属打造的、造型狰狞如同扭曲骷髅的奖杯——死神杯。
奖杯旁边，还放着一个打开的小型金属箱，里面垫着黑色的绒布。
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块拳头大小、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幽暗色彩的晶石。
晶石内部，似乎有无数细碎的星光在缓缓流转。
【虚空晶石】！
陆北辰的目光瞬间被那块晶石牢牢吸引。
就是为了它，他赌上了这一切。
主持人还在声嘶力竭地烘托着气氛。
“现在，有请我们暗影商会的代表，为冠军颁发象征至高荣誉的死神杯，以及他赢得的奖励——传说中的【虚空晶石】！”
一个穿着考究黑色礼服、面容隐藏在阴影里的男人走上了平台，他从手下那里接过沉重的奖杯和那个装着晶石的盒子。
陆北辰在灰鸮的搀扶下，艰难地从机甲肩膀上跳了下来，落在地面上。
他的左腿一阵剧痛，身体晃了晃，灰鸮用力撑住了他。
那个礼服男人走到陆北辰面前，将那个冰冷、沉重的骷髅奖杯递了过来。
陆北辰看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接。他现在连站稳都困难，根本没力气拿这个沉重的东西。
“晶石。”
他嘶哑地说，目光只盯着那个打开的盒子。
礼服男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低低的、意味不明的轻笑，也没坚持，将奖杯交给了旁边的手下，然后亲手捧起了那个装着【虚空晶石】的盒子，递到陆北辰面前。
陆北辰伸出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抓向了那块他梦寐以求的晶石。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晶石冰凉表面的前一刻——
毫无征兆地，笼罩在他身上的那几盏最刺眼的聚光灯，功率猛地被提到了极限！
光芒瞬间增强了数倍，变得如同正午的太阳般炽烈耀眼！将他整个人，连同他脸上那个冰冷的“夜枭”面具，都照得纤毫毕现！
这突如其来的强光让陆北辰完全措手不及，他下意识地猛地抬起头，想要避开这刺眼的光芒。
就是这个抬头的动作！
也许是因为他太过虚弱，也许是因为动作太猛，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脸上那个原本戴得牢牢的、“夜枭”面具的卡扣，在脖颈与下巴的连接处，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咔”的一声轻响。
在那个捧着他梦寐以求的【虚空晶石】的暗影商会代表面前，在周围无数道或狂热、或好奇、或恶意的目光注视下，在那些对准了他的、或许连接着某些特殊直播渠道的镜头前——
那个象征着神秘与死亡的“夜枭”面具，从他的脸上，松脱，滑落。
先是从下巴处脱离，然后是整个面部。
它掉落的速度似乎很慢，慢得能让所有人都看清那冰冷金属脱离皮肤的过程。
面具无声地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滚落在一旁，露出了后面那张年轻、苍白、布满了汗水与疲惫，却依旧能让人清晰辨认出五官的脸。
黑色的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前。眉毛浓黑，因为强光和疼痛而微微蹙起。
眼睛很大，瞳孔是深黑色的，此刻因为惊愕和强光刺激而微微收缩，里面还残留着未散尽的血丝和超越年龄的坚毅与冷静。
鼻梁挺直，嘴唇因为失血和脱水而显得有些干裂，紧抿着。
这张脸，或许在龙城上层社会还不算广为人知。
但对于那些刚刚还在“龙首”竞技场，或者通过直播观看九院联合大比的人来说，对于星耀城代表队的成员，对于林枫，对于苏小妍，对于带队老师，对于赛事组委会的官员，对于所有关注着那场离奇“失踪”事件的人来说——
这张脸，太熟悉了。
陆北辰！
星耀城学院的那个机械天才，那个在决赛开场后神秘消失的学员，那个引起轩然大波的核心人物！
他此刻，就站在死神杯决赛的赛场上，站在聚光灯下，站在“狂骨”的残骸旁边，站在暗影商会的代表面前，他的手，还伸向那块【虚空晶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地下“铁笼”死斗场里，那震耳欲聋的狂欢呐喊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住，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表情僵住，张大的嘴巴忘了合拢，挥舞的手臂停在半空。
整个空间，陷入了一种极致的、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聚光灯发出的、灼热的电流嗡鸣声，显得格外清晰。
那个捧着晶石盒子的暗影商会代表，隐藏在阴影下的脸上，似乎也露出了一丝计划得逞般的、冰冷的笑意。
而在龙城各处，那些同时接收着不同信号源的屏幕上——
“龙首”竞技场混乱的现场画面，也许正停留在张理事严肃宣布搜寻陆北辰的画面上；
某个酒吧里，那块播放着死神杯决赛的屏幕上；
高档俱乐部里，那分割的投影屏幕上；
无数人的眼前……
那张属于陆北辰的、年轻而疲惫的脸，通过某些不为人知的信号链接，清晰地、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光芒之下，暴露在了全城之中。
真相，以最戏剧性、最残酷的方式，大白于天下。
陆北辰僵在原地，伸向晶石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他刚刚暴露在空气中的脸上。
冰冷，又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