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
秦、明两大皇朝交界的边境之地,名为“枯城”。
此地名副其实,放眼望去,尽是茫茫黄沙,戈壁连绵,植被稀疏,狂风卷起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天地间一片昏黄,唯有那条由巨大青石板铺就、被称为“秦明友谊大道”的官道,如同一条灰色的巨蟒,蜿蜒穿行于这片死寂的荒漠之中。
一辆看起来颇为结实、却因长途跋涉而布满风尘的马车,正摇摇晃晃地行驶在这条官道上。
拉车的两匹老马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迈着步子,车轮碾过石板,发出单调的“嘎吱”声。
驾车的马夫是个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的中年汉子,头上包着防沙的头巾。
他似乎是个闲不住的话唠,一边小心翼翼地驾驭着有些疲惫的马匹,一边扭过头,对着身后紧闭的车厢门,唾沫横飞地吹嘘着:
“客官,您就放一百个心吧!咱们‘沙蝎商会’在这条道上跑了十几年,信誉那是杠杠的!别的不说,就这过境的稳妥劲儿,整个大明皇朝,您打听打听,那是蝎子粑粑——独一份!”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发出砰砰的响声,“为啥这么说?嘿!咱们商会那可是跟两边官面上都签了正式契约的!白纸黑字,官府盖章!过境查验、缴税、安排歇脚,那都是一条龙服务,规矩得很!”
“别的那些小商号?哼,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去跟官府签这契约,只能走些见不得光的野路子,风险大着呢!”
车厢内,一片寂静。
顾震霄依旧是一身玄衣,斗笠放在身旁,脸上覆着玄铁面具,正闭目养神,对车夫喋喋不休的吹捧,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仿佛根本不存在这个人。
车夫也不觉尴尬,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从商会的背景说到沿途的见闻,仿佛要用声音驱散这漫漫长路和无边黄沙带来的孤寂。
边关的中转城池距离边境线很远,马车已经在这条看似没有尽头的青石官道上颠簸了整整两个时辰,四周的景色却几乎没有变化,依旧是黄沙滚滚,天地苍茫。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条“友谊大道”修建得十分平整坚固,偶尔能在路边看到一些孤零零的、用土坯垒成的简陋驿站,给这荒凉之地增添了一丝微弱的人烟气息。
又是两个时辰在车轮的吱呀声和车夫的絮叨中缓缓流逝。
当天色渐晚,夕阳将天边的云彩和黄沙都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时,远处的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座城池的轮廓。
那便是枯城。
城墙由黄土夯筑而成,饱经风沙侵蚀,显得斑驳而沧桑,果真配得上一个“枯”字。
马车夫精神一振,吆喝着马匹,加快了速度。
很快,马车驶近了城池脚下。
城墙外有一片用木栅栏围起来的简陋马棚,里面拴着几匹同样疲惫的驮马。
车夫熟练地将马车赶进马棚停稳,然后从角落里搬来一个表面被磨得光滑的石凳,放在车厢门口。
“客官,枯城到了!您慢点下。”
车厢门帘掀开,顾震霄弯腰走了出来。
他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模样,玄铁面具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车夫跳下车,从怀里掏出一枚看起来颇为正式的玉质令牌——通关玉碟,对着顾震霄恭敬地道:“客官,您随我来,咱们这就去办理入关手续。”
顾震霄微微颔首,跟在车夫身后,朝着枯城那扇敞开的、却无人把守的城门走去。
城门口的情景,颇有些……不堪。
一个穿着将领服饰、但铠甲却胡乱丢在一旁地上的彪形大汉,正光着膀子,瘫坐在一张破旧的太师椅上,浑身肥肉耷拉着,汗水顺着油亮的皮肤往下淌。
此时虽已近傍晚,但戈壁的余温依旧炙人。
这将领左右两侧,还各站着一个穿着号衣、瘦得像竹竿似的小兵,正有气无力地拿着巨大的芭蕉叶,对着将领拼命扇风。
只是这两人自己也热得够呛,舌头都伸了出来,呼哧带喘,扇出来的那点风,恐怕连只蚊子都吹不走,纯粹是心理安慰。
听到马车和脚步声,那光膀子将领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顾震霄和车夫一眼,眼神浑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
随即,他又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闭上了眼睛,仿佛多看一秒都嫌累。
旁边一个扇风的小兵,见状连忙停下动作,擦了把汗,对着车夫和顾震霄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地道:“喂!秦国人那边守关的懒鬼还没来换岗呢!这会儿办不了手续!你们先去右边那间草屋里等着吧,等那边人来了再说!”
他指了指城门右侧不远处,一间用茅草和木头搭成的、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破屋子。
在城门右侧那间闷热破败的草屋里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里面已经聚集了七八个同样等待过关的行商旅客,空气污浊,汗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顾震霄独自站在角落,玄衣斗笠,与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仿佛自带一层无形的屏障。
终于,城内传来一阵拖沓却清晰的吆喝声和盔甲碰撞的杂乱声响,似乎是换岗的秦国守军到了。
草屋外,那位光膀子的明军将领听到动静,这才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地从太师椅上坐直了身体,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然后恶狠狠地瞪了旁边两个快要虚脱的扇风小兵一眼,吓得那俩小兵一个激灵,赶紧又卖力地挥动起芭蕉叶——虽然依旧没什么风。
马夫对顾振潇低声道:“客官,您在此稍候,小的先去排队占位置!”
说完,他便如同一条灵活的泥鳅,挤开其他几个同样急于过关的人,冲向了城门口刚刚摆起来的一张简陋木桌。
这马夫确实机灵能干,在一阵小小的拥挤和争执后,竟然成功地抢到了第三个办理的位置。
前面两人似乎手续有些问题或是贿赂不够,被那刚刚穿上铠甲、依旧一脸不耐烦的明军将领呵斥了几句,悻悻地退到了一边。
轮到马夫,他满脸堆笑,恭敬地将那枚通关玉碟双手奉上,放在桌子上。
那将领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一眼玉蝶,又抬眼扫了一下站在不远处等待的顾震霄,似乎确认了商会契约的有效性,连话都懒得说,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通过。
马夫脸上笑开了花,连连拱手:“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随即赶紧退下,小跑到顾震霄身边,低声道:“客官,妥了,咱们进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那扇象征着国界的城门,踏入了枯城的内部。
枯城之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萧条。
城池面积很小,街道狭窄,两旁大多是低矮土坯房,显得破败不堪。
城内居民稀少,偶尔看到的几个也是行色匆匆,面带菜色。
放眼望去,街道两旁的店铺十有八九都挂着客栈的招牌,显然这座边境小城的主要功能就是作为两国行商旅客的中转歇脚之地。
马夫领着顾振潇,几乎没做任何停留,直接从城门这头穿到了城池的那一头。
另一边的城门口,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候了。
这辆马车明显与大明那边的不同,车身更加宽大,用料也更扎实,车轮包裹着某种韧性极佳的皮革,减震似乎更好。
马夫上前,与那辆马车的车夫低声交谈了几句,又塞过去一小块碎银子,然后返身回到顾震霄身边,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
“这位爷,您坐这辆马车,就能直达秦国地界了。小的这趟差事就算办完了,只能送您到这儿啦。祝您一路顺风,小的就先告辞了哈!” 说完,他躬身行了个礼,转身就要离开。
“且慢。” 顾震霄忽然开口,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低沉。
马夫一愣,还以为有什么手续没办妥或者客官不满意,连忙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紧张。
却见顾震霄从袖中取出一物,随手抛了过去。
马夫下意识接住,入手沉甸甸的,低头一看,竟是半锭成色极好的官银!这可比他这趟跑腿的佣金多多了!
马夫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连连对着顾震霄鞠躬,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多谢爷!多谢爷打赏!您真是大方!祝您老人家前程万里,财源广进!”
顾震霄不再理会他,转身走向那辆秦国马车。
马夫则紧紧攥着那半锭银子,欢天喜地、一步三回头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了。
登上秦国的马车,内部果然宽敞许多。车厢内铺着干净的毡毯,甚至还有一张固定好的、可供一人躺卧休息的小窄床。
车厢前方也不是布帘,而是一扇可以左右合拢的实木小门,私密性更好。
驾车的秦国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皮肤黝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等顾震霄坐稳后,简短地说了句:“坐稳了。”
随即一抖缰绳,马车缓缓启动。
起初还有些摇晃,但出了枯城的秦国一侧城门后,马车很快便平稳了下来。
顾震霄透过车厢侧壁的小窗向外望去,只见眼前的景象与大明那边截然不同。
官道更加宽阔平整,虽然依旧身处戈壁,但路旁开始出现耐旱的植被,甚至能看到引水灌溉的沟渠。
更引人注目的是,道路上往来的行人车马明显增多,其中不乏一些造型奇特的机关造物:有如同巨蝎般、用多只金属节肢行走、背负着沉重货物的机关兽;
有依靠齿轮和蒸汽驱动、发出隆隆声响的运输车辆;
甚至天空偶尔还能看到一两只侦查用的木质机关鸟掠过。
秦国机关术之昌盛,果然名不虚传。
整个边境地带显得繁忙而有序,人流物流的密集程度,远非大明那边死气沉沉的景象可比。
马车沿着平坦的官道,朝着秦国腹地,不疾不徐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