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核桃树下嬉闹片刻,分食了几颗鲜甜的核桃,又歇息了一阵,便继续朝着山顶进发。
山路愈发陡峭,但赵平天和崔玲皆身手矫健,攀爬起来并不费力。
行至一处较为平缓的山脊,崔玲停下脚步,扶着旁边一棵老松,微微喘息,举目四望。
但见群山连绵,层峦叠嶂,山脚下田畴阡陌依稀可辨,更远处,圉县城的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感慨:“说起来,这圉县附近的山野风光,与几年前相比,倒是没太大变化。还是这般……荒凉寂静。”
赵平天闻言,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的笑意,接口道:“这里是郊外荒山,人迹罕至,自然变化不大。你若靠近县城主街看看,便知变化何在了。”
“新起的宅院,拓宽的街道,还有那来来往往、神色匆匆的商旅流民……这才几年光景,已是另一番天地了。乱世之中,城池易主,百姓流离,不过是寻常事。”
他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冷酷,瞬间打破了山间静谧怀旧的气氛。
崔玲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嗔怪道:“爷!您可真会煞风景!妾身正感慨山水依旧呢,您偏要说这些打打杀杀、民生多艰的事!”
赵平天被她娇嗔的模样逗乐,哈哈一笑,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好好好,是为夫不对,不该说这些扫兴的话。走,山顶风景更佳!”
两人携手,一鼓作气登上了峰顶。
山顶地势开阔,一块巨大的青石突兀而立,站在上面,真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
强劲的山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两人衣袂猎猎作响。
此时已是初冬时节,万物凋零,山峦褪去了夏日的苍翠,染上了一片枯黄与赭石色。
阳光虽然明亮,却少了暖意。
赵平天极目远眺,目光越过脚下的山峦,投向更遥远的北方平原。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而深沉。
崔玲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初时并未察觉异常,但很快,她的呼吸微微一窒。
只见在那遥远的地平线上,原本应是农田村落的地方,此刻却覆盖着一片令人不安的、缓慢移动的“阴影”!
那“阴影”并非静止,而是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坚定不移的速度,向着南方蔓延!
仔细看去,那根本不是阴影,而是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人形物体!
它们聚集成群,如同迁徙的蚁群,又像是泛滥的潮水,无声无息地蚕食着大地。
正是张角释放出的“尸疠”大军!
与之前只在夜间或阴暗处活动不同,或许是经过张角的“改良”,或许是天气转冷适应了环境,如今这些可怕的怪物,竟已能在白日里,顶着并不算强烈的冬日阳光,进行缓慢的移动!
虽然速度远不如夜间迅捷,但那无边无际的数量,以及所带来的死亡与绝望的气息,依旧令人头皮发麻!
从这高处望去,它们就像一块不断扩张的、污秽的黑色地毯,覆盖了山川原野,所过之处,生机断绝。
崔玲看着这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景象,脸上却并未露出寻常女子应有的恐惧与惊慌。
她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跟随赵平天日久,耳濡目染,对天下大势、暗流涌动早有察觉。
她甚至从赵平天近日的言行以及那夜温泉边他与张角的密谈中,隐约猜到了这支恐怖“尸潮”的幕后推手是谁。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一丝怜悯与无奈,低声道:“如此多的尸疠……也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遭了殃。这世道……真是无常。爷,这……当真是……不可避免的吗?”
她并未点破,但话语中的意味,两人心照不宣。
赵平天感受到她语气中的一丝低落,将她往怀里紧了紧,让她的后背贴着自己温暖的胸膛。
他目光依旧望着远方那蔓延的“黑潮”,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看透历史的冷漠:“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古皆然。欲终结这数百年的乱世,欲荡涤这积重难返的沉疴,岂能没有牺牲?没有哪一场改天换地的战争,是不流血的,尤其是……平民的血。”
他的话语冰冷而现实,如同这山顶的寒风,吹散了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崔玲沉默了片刻,将身体更紧地靠向身后温暖的来源,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她明白,自己选择的这个男人,志在天下,他的道路,注定由白骨与鲜血铺就。
她能做的,唯有陪伴。
两人相拥而立,久久无言。
山风呼啸,卷起枯叶尘土。
东方的太阳完全跃出了地平线,将金色的光芒洒向大地,也照亮了远方那片缓慢移动的死亡阴影,形成一种诡异而震撼的对比。
直到日头升高,寒意稍减,赵平天才轻轻拍了拍崔玲的肩头:“风大了,下山吧。”
“好。”崔玲温顺地点头。
两人循着来路,缓缓向山下走去。
山顶的寒风与远方的惨状被逐渐抛在身后,但那份沉重的感觉,却已悄然烙印在心底。
山下的宅院,此刻更像是一个风暴眼中短暂而珍贵的安宁之所。
接下来的两日,赵平天并未急于赶路,而是陪着蔡琰、崔玲、灵越等人,将圉县附近值得一游的山水景致都逛了一遍。
或是泛舟于山涧清溪,或是登高远眺秋色,或是寻访古刹遗迹。
他刻意放缓了节奏,仿佛要将这乱世中难得的闲暇时光拉长,也让即将离开故地的蔡琰等人心中少些遗憾。
蔡琰知他心意,虽对老宅不舍,却也打起精神,与夫君、侍女们一同游玩,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
只是偶尔驻足,回望那座在晨雾暮霭中渐渐模糊的老宅轮廓时,眼中仍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第三日清晨,天色微明,蔡家老宅门前已是车马辚辚。
行李早已装车,众人整装待发。
蔡邕站在紧闭的宅门前,花白的须发在晨风中微微飘动。
他嘴上虽一直说着“破宅子有何留恋”,但此刻,望着这栋凝聚了蔡家数代心血、又在自己手中历经劫难重生的老宅,浑浊的老眼中仍是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一走,山高水长,兵荒马乱,再想回到这故园,只怕是难了。
他伸出手,布满皱纹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铜环和门板,仿佛在作最后的告别。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眼中那丝感慨已被决然取代。
他猛地转身,不再回头,声音沙哑却坚定地对车夫道:“出发!”
车夫扬鞭,车队缓缓启动,骨碌碌的车轮声碾过青石板路,渐行渐远。
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他们身后静静闭合,将一段往事与故园风景,牢牢锁在了门内。
车队行出圉县地界,官道上的景象便陡然一变。
与来时相比,流民明显增多了许多。
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百姓,推着独轮车,挑着破旧行李,如同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汇入官道,朝着他们认为更安全的内陆方向蹒跚而行。
哭喊声、叹息声、车轮的吱呀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乱世流离的凄凉画卷。
车帘晃动,蔡琰透过缝隙看着窗外景象,脸上的轻松神色渐渐敛去。
她虽早已不是深闺中不谙世事的女子,但每次见到这民生凋敝、百姓流离的场景,心中仍会感到一阵刺痛。
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车帘,将身子软软地靠进身旁赵平天的怀里,寻求一丝慰藉与安定。
赵平天伸手揽住她略显单薄的肩膀,感受到她情绪的低落,却并未多言,只是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有些伤痛,非言语所能安慰,唯有陪伴。
蔡琰在他温暖踏实的怀抱中安静地靠了一会儿,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她闭上眼,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外界的纷扰似乎也暂时远去了。
夜幕降临,车队在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中,找到了一处废弃的驿站歇脚。
这驿站比来时住过的那座更加破败,墙垣倾颓,院中杂草丛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赵平天率先下马,目光锐利地扫过残破的院墙和黑洞洞的屋舍。
他示意车队停下,护卫们立刻警觉地散开戒备。
赵平天对蔡琰等人道:“你们先在车上等候片刻。”
说罢,他独自一人,迈步走入驿站院内。
刚踏进院子,角落的阴影中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几道僵硬蹒跚的身影闻到了生人气息,缓缓从断壁残垣后“挪”了出来——正是几只游荡的尸疠!
它们皮肤灰白,眼神空洞,嘴角流着涎水,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
赵平天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他并未动手,只是运起内力,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同潮水般扩散开来,同时心中默念张角所授的操控法门。
那几只尸疠感受到这股令它们本能畏惧的气息,动作顿时一滞,浑浊的眼珠里竟流露出类似恐惧的神色,迟疑片刻后,竟真的调转方向,笨拙地、一步一步地退回了黑暗的角落,蜷缩起来,不再动弹。
“可以进来了,暂时安全了。”赵平天朝车队方向挥了挥手。
众人这才下车,进入驿站。
驿站的房屋大多屋顶漏风,门窗破烂,根本无法住人。
大家也顾不得许多,只能挑几间相对完整、能勉强遮风的屋子,简单打扫一下地上的尘土和碎瓦,铺上干草和随身携带的毡毯,能睡人就行。
仆人们手脚麻利地生起篝火,架上铁锅烧水,准备简单的饭食。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众人疲惫而警惕的脸庞,荒野的寒风从破窗吹入,带来刺骨的凉意。
这一夜,注定又是个需要轮流守夜、难以安眠的夜晚。
但无论如何,总算有了个可以歇脚的地方,比起露宿荒野,已是好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