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职通知是在次日上午九点送达的。
市纪委副书记宋志刚亲自来医院,把文件递给坐在IcU外的苏清越。纸张很薄,却沉重得像一块铁板。
“清越,省纪委检查组的初步结论出来了。”宋志刚的声音压得很低,“十二项程序问题,其中三项重大瑕疵。常委会研究决定,你先停职检查,配合调查。”
苏清越接过文件,目光掠过那些印刷体文字。“停职期间,不得以任何形式参与或干预分管工作……必须于五日内提交书面检查……”
“周书记这边,”宋志刚看了眼紧闭的IcU门,“我已经和医院打过招呼,所有费用先挂账。你也别太……”
“宋书记。”苏清越抬起头,“停职期间,我可以查阅历史案卷吗?”
宋志刚愣了下:“按规定,停职检查期间不得接触业务材料。但如果是配合调查需要……”
“我配合。”苏清越说,“检查报告说我分管领域存在系统性问题,那我应该梳理所有历史案卷,找出问题根源,这样才能写出深刻的检查。这也是对组织负责。”
两人对视了几秒。
宋志刚叹了口气:“我会和检查组沟通。但清越,有些事……适可而止。”
“我明白。”苏清越把文件折好,收进包里,“谢谢宋书记。”
下午两点,市纪委监委档案室。
苏清越出示了特批的查阅单。档案管理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戴着老花镜,看了眼单子又抬眼看看她。
“苏委员,您这手……”
“没事。”苏清越把左臂往身后藏了藏,“麻烦您,我需要调阅2019年至今所有移送司法案件的卷宗目录,以及案件监督管理室的移送登记台账。”
“全部?”老师傅推了推眼镜,“那得有好几百卷。”
“对,全部。”
档案室深处,苏清越坐在长桌前。她的左手还打着石膏,只能用右手翻页。心脏监测仪在包里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她吞下今天的第四片倍他乐克。
第一份台账摆在面前:2019年度案件移送登记表。
她开始核对。
每个案件,立案日期、调查终结日期、审理受理日期、审理终结日期、移送司法日期。五个时间节点,构成一个案件在纪委监委内部流转的全过程。
右手在笔记本上记录,字迹因为用力而有些扭曲:
案号A-2019-003,涉嫌受贿案。
调查终结:3月15日
审理受理:4月2日(间隔18天)
审理终结:5月20日(审理用时48天)
移送司法:6月10日(间隔21天)
总流转时长:87天。
她皱了皱眉。
《监察法》规定,留置案件的调查期限一般不超过三个月,特殊情况可延长一次。但这个案子,仅从调查终结到移送司法就用了87天——几乎又是一个调查周期。
继续往下。
案号A-2019-017,滥用职权案。
调查终结:6月30日
审理受理:7月28日(间隔28天)
审理终结:9月15日(审理用时49天)
移送司法:10月8日(间隔23天)
总流转时长:100天。
苏清越的笔尖在纸上顿住。
她打开第二本台账:2020年度。
案号A-2020-009,贪污案。 流转时长92天。
案号A-2020-023,受贿案。流转时长105天。
案号A-2020-041,挪用公款案。流转时长98天。
第三本:2021年度。
第四本:2022年度。
第五本:2023年度——她分管的这一年。
当最后一份台账核对完毕,墙上的时钟指向晚上八点。档案室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顶灯惨白的光照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
苏清越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右手因为长时间书写而微微颤抖。
她做了个简单的统计:
2019-2023年,东州市纪委监委共移送司法案件247件。
其中,从调查终结到移送司法的总流转时长,超过90天的有153件,占比62%。
超过120天的有61件,占比25%。
最长的一个案子,流转时长达到了惊人的187天——半年。
而按照《监察法》及相关规定,案件在纪委监委内部的流转,理论上应该控制在60天内。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原来如此。
那些所谓的“审理时限超期”“程序瑕疵”,根源在这里——案件从调查部门移送到审理部门,中间卡住了。案管室作为枢纽环节,移送登记严重滞后。
但这还不是全部。
苏清越重新翻开台账,聚焦另一个数据:审理实际用时。
她以2023年自己分管后的案件为样本,抽取了30个案子做详细分析。
结果让她后背发凉:
30个案件中,审理环节实际用时平均为42天。而其中,有22个案件在审理阶段提出了补证要求,平均每案补证1.8次。
补证,意味着案件退回调查部门补充调查。
而补证一次的往返时间,平均是——17天。
苏清越快速计算:如果一个案件在审理阶段提出两次补证要求,仅补证环节就要占用34天。加上审理本身的42天,这就是76天。再加上案管室移送的滞后时间……
她终于明白省纪委检查组那些“程序问题”是怎么来的了。
不是审理室不努力,不是她不严格。
是整个案件流转机制出了系统性故障。
晚上十点,苏清越抱着厚厚的笔记本回到办公室。
整层楼漆黑一片,只有她办公室的门缝透出光。推开门,她愣住了——周维坐在她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桌上放着两个饭盒。
“你怎么来了?”
“妈在医院守着,让我来看看你。”周维站起身,打量着她苍白的脸,“吃饭了吗?”
苏清越摇摇头,把笔记本放在桌上:“你怎么进来的?”
“宋书记给了我钥匙。”周维打开饭盒,热气腾起,“炖了鸡汤,趁热喝。”
苏清越在桌前坐下,右手端起汤碗。温度透过瓷壁传到掌心,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有多冷。
“查出什么了?”周维问。
苏清越把笔记本推过去。
周维一页页翻看,眉头越皱越紧。看到最后那页统计表时,他抬起头:“案管室移送滞后?”
“平均滞后25天。”苏清越喝了口汤,温热液体滑过喉咙,“最长的一个案子,调查终结后53天才移送到审理室。而这53天,案子就躺在案管室的柜子里。”
“理由呢?”
“台账上写的都是‘材料不齐’‘需要补签字’‘格式不规范’。”苏清越放下碗,“但我去档案室核对了原始卷宗,其中至少三分之一,移送时的材料已经是完整的。”
周维沉默片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苏清越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要么是案管室严重失职,要么是有人故意拖延。”
“故意拖延的目的是什么?”
“很多。”苏清越掰着手指,“给被调查人争取时间串供、转移资产、找关系活动;给办案人员施加压力,逼他们‘灵活处理’;甚至……让案子拖过追诉时效。”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你打算怎么办?”周维问。
“写个报告。”苏清越打开电脑,“把数据整理出来,提出整改建议。既然停职检查,我就好好检查。”
周维看着她:“清越,这可能会得罪很多人。”
“不得罪人,怎么做事?”苏清越已经开始敲键盘,“爸以前常说的。”
提到父亲,两人的眼神都黯了一下。
“医院那边……”苏清越轻声问。
“还是老样子。”周维的声音沙哑,“医生今天说了,如果一周内醒不过来,可能就……长期昏迷了。”
苏清越敲键盘的手停了停。
然后继续。
“你怪我吗?”她突然问,眼睛盯着屏幕。
周维很久没有回答。
“怪。”他最终说,“但我更怪自己。如果我当时坚持让他去医院,如果我没有常年在外面办案,如果……”
“没有如果。”苏清越打断他,“我们都选了这条路。路上有鲜花,也有荆棘。爸知道的。”
她敲下最后一行字,保存文档。标题是:《关于我市纪检监察案件流转时限问题的分析与建议》。
“今晚我要通宵。”她说,“你先回去吧,陪陪妈。”
“我陪你。”
“不用。”
“我陪你。”周维重复,语气不容置疑,“你查案卷,我帮你整理数据。两个人快一点。”
苏清越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
凌晨两点,报告初稿完成。
三十七页,附十二个统计表,八个案例剖析。苏清越提出了三项核心建议:一,建立案件流转电子督办系统,每个环节自动计时、超期预警;二,明确案管室、调查部门、审理部门的责任边界和时限标准;三,将案件流转效率纳入绩效考核。
周维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很扎实。”他说,“但你想过怎么提交吗?你现在是停职检查人员。”
“通过正规渠道。”苏清越把文件加密保存到U盘,“先报宋书记,他同意再报常委会。程序一定要走对。”
“如果有人阻挠呢?”
“那就一级一级往上报。”苏清越关掉电脑,“省纪委、中纪委,总有说理的地方。”
周维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笑了:“你还是这样。”
“怎样?”
“认死理。”
“死理也是理。”苏清越站起身,左臂的石膏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如果连我们都不讲理,谁还讲理?”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睡的城市。远处还有零星灯火,像黑夜中不肯熄灭的星。
“周维,你说爸当年办案的时候,遇到过这样的事吗?”
“肯定遇到过。”周维走到她身边,“他以前说过,八十年代他办第一个大案,证据被人偷了,证人被威胁,连他自己都接到过恐吓信。”
“那他怎么做的?”
“他把恐吓信贴到办公室墙上,继续查。”周维轻声说,“他说,邪不压正。不是因为他多厉害,而是因为——正,本来就该压邪。”
苏清越闭上眼睛。
是啊,正该压邪。
可为什么这条路,每一步都这么难?
凌晨三点,两人准备离开。
苏清越把U盘装进贴身口袋,又备份了一份上传到云端。周维帮她收拾桌面,关灯,锁门。
走廊漆黑,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标志泛着幽光。
他们走到电梯口,电梯却停在一楼不动。等了半晌,周维说:“走楼梯吧。”
消防通道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起,又次第熄灭。走到三楼时,苏清越突然停住。
“怎么了?”
“你听。”
周维屏息。寂静中,隐约传来……键盘敲击声?
很轻,很急,从楼下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往下走。二楼是案件审理室、法规室所在楼层。声音越来越清晰——是从苏清越的办公室方向传来的。
不,就是她的办公室。
苏清越摸出手机,关掉声音。周维把她拉到身后,自己走在前面。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光。键盘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窸窸窣窣翻找东西的声音。
周维猛地推开门!
一个人影从办公桌前弹起,手里还拿着一个U盘——不是苏清越那个,是插在电脑主机上的。
“谁?!”周维厉喝。
人影转身就往窗户跑——但这里是二楼,窗户装了防盗网。
声控灯大亮。
苏清越看清了那人的脸:三十多岁,平头,穿着维修工的蓝色工装,胸前挂着工作牌。但她不认识。
“你干什么的?”周维上前一步。
“我……我是信息科的,来检修电脑……”那人声音发颤,把U盘往口袋里塞。
苏清越看了眼自己的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示着系统界面。但她走前明明关机了。
“检修需要半夜三点来?”她走到电脑前,快速敲了几下键盘,“还要插U盘?”
“真的,领导,我……”
苏清越已经调出了系统日志。最近一次开机时间:凌晨2点47分。最近一次外接设备接入记录:2点51分,一个未识别的USb设备。
她看向那人:“U盘里是什么?”
“就……系统补丁……”
“给我看看。”
那人后退一步,突然把U盘往地上一摔,抬脚就要踩!
周维比他更快,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他手腕,反手一拧。U盘滚到苏清越脚边。
她捡起来,插进电脑。
杀毒软件立刻弹出红色警告:检测到恶意程序!
“木马。”苏清越盯着屏幕,“远程控制型。一旦植入,电脑里的所有文件、操作记录,甚至摄像头、麦克风,都会被实时监控。”
她抬头看向那人:“谁让你来的?”
那人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不说话。
周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说!”
“我……我不知道……就是一个电话号码,让我今晚三点过来,把U盘插到苏委员电脑上……做完给我五千块钱……”
“电话号码多少?”
“我……我删了……”
苏清越已经拿起办公室座机,拨通了保卫处:“我是苏清越,有人在二楼我办公室行窃,请立即派人过来。”
挂断电话,她看向那人的工作牌:“信息科没有你这号人。工作牌是伪造的。”
那人终于崩溃了:“别……别报警……我说……是一个姓陈的让我来的,他说他是退休领导的司机,让我帮忙办个事……”
“哪个退休领导?”
“我……我真不知道,他就说姓陈……”
保卫处的人来了,把人带走。苏清越站在办公室中央,看着重新恢复寂静的房间。
电脑屏幕还亮着,红色的警告框格外刺眼。
周维走到她身边:“看来你的报告,戳到某些人的痛处了。”
“不止报告。”苏清越低声说,“他们怕我查下去,查出更多东西。”
她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浓重的夜色。
远方,城市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睡的巨兽。而那些闪烁的灯火,究竟是希望的光,还是陷阱的诱饵?
“周维。”
“嗯?”
“帮我个忙。”苏清越转身,“这个人说的‘姓陈的司机’,你听说过吗?”
周维想了想:“市里退休领导里,姓陈的不少。但有司机还这么活跃的……我印象中,陈副市长的司机好像姓陈?不对,那个老陈去年去世了。”
他忽然停住:“等等,我想起一个人。以前市人大的陈主任,退休七八年了。他的司机也姓陈,叫陈建军,当年很会来事。陈主任退休后,他还经常打着老领导旗号在外面活动。”
“能找到他吗?”
“我试试。”周维拿出手机,“但清越,如果真是他,说明背后可能牵扯到更上面的人。一个退休领导的司机,没必要冒这么大风险对付你。”
苏清越点点头。
她知道。
但她更知道,有些战斗一旦开始,就不能后退。
窗外,天色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
东方,已经透出第一缕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