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苏清越提前一小时到办公室。周末写好的审理报告已经打印装订好，放在赵明桌上最显眼的位置。她把村民提供的材料单独装在一个文件夹里，标注“补充情况说明，请酌情参考”。
八点半，赵明来了。看见桌上的报告，他拿起来翻了翻，眉头渐渐皱起。
“小苏，”他叫住正要离开的苏清越，“这份‘补充情况说明’里的材料，你是怎么获得的？”
“上周六我去了一趟云湖区清水湾村，实地了解情况。”苏清越如实回答，“村民主动反映了这些问题，并提供了证据。”
赵明放下报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你以什么身份去的？”
“我……”
“你是本案合议庭列席人员，单独接触一方当事人可能影响的相关人员，这违反了回避原则。”赵明的语气不算严厉，但很严肃，“如果对方律师知道这件事，可以申请你回避，甚至质疑整个合议的公正性。”
苏清越握紧手指：“赵庭长，我只是想了解真实情况。鑫旺化工声称整改到位，但村民的实际生活证明污染仍在继续。这些情况如果不查明，判决可能偏离实质公正。”
“我理解你的初衷。”赵明看着她，“但程序正义是司法公正的基础。没有程序的保障，再好的初衷也可能走向反面。”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那这些材料……”苏清越低声问。
“不能作为正式证据使用。”赵明说，“但可以作为情况线索，由法院依职权调查核实。这样吧，今天下午我让书记员去一趟清水湾，以法院名义重新取证。”
“我也去。”
“不行。”赵明摇头，“你必须回避。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要再直接参与。”
苏清越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赵明的眼神，知道没有商量余地。
回到研究室，她心情有些低落。孙主任正在接电话，看见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电话是最高法政治部打来的，询问跟班学习人选确定没有。孙主任回答：“我们推荐苏清越同志，但她刚被任命审判员，院里希望她先熟悉一段时间工作。”
挂掉电话，孙主任看着她：“怎么，挨批了？”
“赵庭长说我程序不当。”
“他说得对。”孙主任推了推眼镜，“清越，我知道你急，想为老百姓办事。但在法院，急不得。程序错了，一切归零。”
“可是……”
“没有可是。”孙主任打断她，“记住，法官的武器不是热情，是规则。用规则去战斗，才能赢得长久。”
正说着，刘海洋抱着一摞文件进来。看见苏清越，他笑了笑：“苏法官早。听说你周末去云湖了？挺辛苦啊。”
这话听起来平常，但苏清越听出了一丝别的意味。她平静回应：“去了解点情况。”
“哦，了解情况。”刘海洋把文件放在孙主任桌上，“主任，这是各地法院对环境司法指南的反馈意见。有几个法院提出，惩罚性赔偿的标准是不是太高了，担心影响地方经济。”
孙主任翻看着：“你怎么看？”
“我觉得他们的顾虑有道理。”刘海洋说，“特别是经济欠发达地区，招商引资不容易。如果环境司法太严，可能把企业吓跑。”
苏清越忍不住开口：“但环境污染的危害是长期的，现在不严管，将来治理成本更高。”
“话是这么说，但现实是现实。”刘海洋转向她，“苏法官，你在基层待过，应该知道地方政府的难处。一个企业能解决几百人就业，每年纳税几百万。法院判重了，企业倒闭了，这些人怎么办？”
“所以就要牺牲环境？”
“不是牺牲，是平衡。”刘海洋笑容不变，“司法要服务大局，这个大局包括经济发展。”
孙主任敲敲桌子：“好了，这个问题指南里会写清楚。惩罚性赔偿针对的是恶意违法，不是所有污染。守法的企业不用担心。”
刘海洋不再争辩，但离开时看了苏清越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下午，苏清越在办公室修改指南条文。手机震动，是李梅发来的信息：“听说你去清水湾了？赵立民副院长今天在会上点名批评，说有的年轻干部‘不守规矩，擅自行动’。”
她回复：“我只是去了解情况。”
“我知道。但有些人就等着抓你的小辫子。”李梅又发来一条，“小心点，刘海洋是赵立民的外甥，你的一举一动他可能都汇报。”
苏清越盯着手机屏幕，很久没动。
原来如此。刘海洋在省高法的存在，不只是代表一种观点，更是一种监视。她的每个动作，可能都在某些人的视线里。
她想起郑晓慧的话：“在体制内，有时候不是你不知道规矩，而是你不知道谁在看着你。”
下班前，赵明叫她过去。书记员已经回来了，带回了清水湾村民的证言和新的水样检测报告。
“情况基本属实。”赵明把报告递给她，“井水多项指标超标，土壤也有污染。环保局的监测数据我们也要到了，鑫旺化工最近三个月确实有三次夜间超标排放。”
“那……”
“合议庭决定，周三上午开庭审理。这些新证据会当庭出示。”赵明看着她，“但你不能出庭。为了程序公正，你要回避本案后续所有环节。”
苏清越点头：“我明白。”
“不过，”赵明顿了顿，“合议庭采纳了你报告中关于惩罚性赔偿必要性的分析。特别是你提出的‘预防功能’理论，很有说服力。”
这算是小小的安慰。
周三上午，苏清越在办公室坐立不安。她知道鑫旺化工案正在三号法庭开庭，但她不能去听。那种感觉像等待考试结果，却又不能参与考试。
十点半，民四庭的书记员小陈匆匆跑来：“苏法官，庭审出现意外情况！”
“怎么了？”
“鑫旺化工的律师当庭提交了一份新证据——省环保厅出具的‘环境保护先进单位’证书，颁发时间是上周！”小陈气喘吁吁，“他们说，这证明企业已经彻底整改，达到了最高标准。”
苏清越心里一沉。省环保厅这个时候发奖，时机太巧了。
“合议庭什么态度？”
“赵庭长当庭质疑证书的关联性，但对方律师坚持认为这证明了企业的环保意识和整改决心。”
“庭审还在继续？”
“休庭了，下午继续。”
小陈离开后，苏清越陷入沉思。省环保厅的证书，如果是真的，确实会对案件产生影响。但如果是“特事特办”，那就涉及更深层的问题。
她打开电脑，搜索省环保厅近期表彰名单。果然，在一份“全省环境保护先进企业”的公示文件里，看到了鑫旺化工的名字。公示期是十天，昨天刚结束。
公示期间有没有人提出异议？她调出省环保厅的官方网站，在公示栏下找到了投诉渠道记录——有两条留言，都是反映鑫旺化工污染问题的，但状态显示“已核实，不属实”。
“不属实？”苏清越皱起眉头。村民的证言、水样检测、环保局的监测数据，这些都不属实？
她想起王大姐绝望的眼神，想起井里浑浊的水，想起孩子身上的疹子。
不，一定有问题。
中午在食堂，她遇见省环保厅的王处长。犹豫了一下，她还是端着餐盘走过去。
“王处长，方便请教个问题吗？”
“小苏啊，坐。”王处长笑着招呼，“什么事？”
“关于鑫旺化工被评为环境保护先进企业的事，您了解吗？”
王处长的笑容淡了些：“这个啊……是厅里统一评选的。怎么了？”
“评选标准是什么？特别是对有污染历史的企业。”
“标准很严格。”王处长放下筷子，“要考察环保投入、整改效果、日常管理等多个方面。鑫旺化工这次投资三千多万改造设备，确实下了本钱。”
“但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他们最近还有超标排放。”
王处长沉默了几秒：“监测数据可能有误差。而且评选看的是整体表现，不是一时一事。”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苏清越知道问不出什么了。
下午庭审继续。苏清越虽然不能去法庭，但通过内部系统可以看到庭审直播——省高法的重要案件庭审都有录像，法官可以通过权限观看。
屏幕上，鑫旺化工的律师正在慷慨陈词：“……企业已经深刻认识到错误，投入巨资整改，并且获得了主管部门的认可。惩罚性赔偿的目的是惩戒和预防，现在预防目的已经达到，如果再施加重罚，不符合法律精神，也不利于企业继续改进……”
环保协会的律师反驳：“整改不彻底，预防目的就没有达到。最近仍有超标排放，说明企业环保意识并未真正树立。惩罚性赔偿不能因为一纸证书就免除。”
双方激烈辩论。赵明作为审判长，问题很尖锐：“被告，你们获得先进企业称号后，有没有持续监测排放数据？能不能保证今后不再出现任何超标？”
被告律师支吾了一下：“这个……任何设备都可能偶发故障，但我们承诺会加强管理。”
“偶发故障和故意偷排是两回事。”赵明追问，“你们如何证明最近的超标是偶发故障，而不是管理问题？”
庭审持续到下午五点。最后，赵明宣布：“鉴于本案出现新证据，合议庭需要进一步核实。休庭，择日继续审理。”
苏清越关掉直播。她知道，案件进入了更复杂的阶段。
下班时，她在电梯里遇见赵明。两人都没说话，直到电梯降到一楼。
“小苏，”赵明走出电梯时忽然说，“有时候，一个案子不只是一个案子。”
“您的意思是？”
“鑫旺化工背后，可能牵扯到更多东西。”赵明看着她，“省环保厅的证书，区政府的支持函，还有……更高层面的关注。这个案子怎么判，影响可能超出案件本身。”
“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依法判。”赵明说，“但要把程序做完美，把证据查扎实，把道理说透彻。这样无论什么结果，至少问心无愧。”
他走了。苏清越站在大厅里，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手机震动，是周维：“晚上一起吃饭？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半小时后，两人在一家小馆子见面。周维看起来比平时严肃。
“你们那个鑫旺化工案，我们纪委也在关注。”他开门见山。
“为什么？”
“省环保厅那个评奖，可能涉及违规操作。”周维压低声音，“我们收到举报，鑫旺化工为了评奖，可能向环保厅的某位领导输送了利益。”
苏清越心跳加快：“证据确凿吗？”
“正在核实。但举报材料很详细，包括具体时间、地点、金额。”周维说，“如果查实，就不是简单的行政处罚问题了。”
“那案件审理……”
“你们的案子照常审。”周维说，“但要注意，如果有人想通过司法程序来‘洗白’企业，你们要顶住压力。”
“我明白了。”
饭菜上来了，但两人都没什么胃口。
“清越，”周维忽然问，“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个案子最后判下来，结果不是你期望的，你会怎么办？”
苏清越放下筷子：“我会尊重判决。但如果有新证据，我会继续努力。”
“哪怕一次次碰壁？”
“嗯。”
周维笑了，笑容里有无奈，也有欣赏：“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饭后，两人沿着江边散步。秋风吹过，江面泛起细碎的波纹。
“周维，”苏清越轻声问，“你查了这么多案子，见过那么多黑暗，还相信正义吗？”
周维停下脚步，看着江对岸的灯火：“相信。正因为见过黑暗，才更相信光明的珍贵。每一个案子办下来，每一个贪官被抓，都是对正义的一次证明。”
他转过头看她：“你也一样。每一个公正的判决，都是对法治的一次坚守。我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守护这个国家的底线。”
夜色渐深。苏清越回到宿舍，打开电脑。屏幕上还是那份审理报告，但此刻看它，有了不同的分量。
这个案子，不只是村民与企业之争，不只是环保与发展的平衡，更是一场关于规则、关于底线、关于信念的较量。
她想起宣誓时的场景，想起国徽下的承诺。
无论前路多难，她都要走下去。用规则，用法律，用专业，一步一步，走出那条属于正义的道路。
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盏熄灭。但总有一些灯，会亮到天明。
就像总有一些人，会在黑暗中坚守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