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后的第三天，夏日的阳光透过宿舍楼道的窗户，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明晃晃的方块。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旧物和淡淡消毒水的混合气味，还有一种空旷的回响——大部分宿舍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满地的废纸、零星的杂物和敞开的门扉，诉说着主人已匆匆离去。
林暖暖她们宿舍的门也开着。曾经拥挤热闹、堆满书籍、化妆品、零食和杂物的十几平米空间，此刻显得异常空旷和狼藉。三个行李箱摊开在地上，里面已经塞了大半衣物和用品。床上光秃秃的，只剩下床垫和卷起的铺盖。书桌和柜子基本清空，露出原本的颜色，上面还残留着撕不掉的贴纸痕迹和磨损的印记。
林暖暖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纸箱里拿出那些承载着四年记忆的小物件：一叠厚厚的手绘草图（有物理公式卡通图解，也有早期稚嫩的视觉设计尝试）；几个造型各异的陶瓷杯子（分别是苏晓、赵小薇和她自己逛街时心血来潮买的“姐妹杯”，虽然从未成套使用过）；一盒用了一半的彩色墨水；还有那个在“科学可视化作品展”上收到的、观众写满祝福和感言的留言本。
每拿起一样，指尖都仿佛能触碰到一段鲜活的时光。她将这些东西分门别类，有些准备带走，有些注定只能留在记忆里。
“暖暖，这个你还要么？”苏晓的声音从阳台传来，她手里拎着一个蒙了灰的简易画架，“好像是咱们大二上写生课买的，后来就没用过。”
林暖暖回头看了一眼，摇摇头：“不要了，太重了。留给楼下阿姨吧，看有没有新生需要。”
苏晓点点头，将画架放到门边一堆“待处理”物品上。她今天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短裤，长发扎成利落的高马尾，正利索地清理着阳台上的杂物——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晾衣架、还有一些过期杂志。动作干脆，一如她平时的风格，只是眉头微微蹙着，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赵小薇则坐在自己光秃秃的床板上，对着面前一堆小山似的衣服和玩偶发愁。“啊啊啊！我怎么有这么多东西！这个兔子是大一我生日暖暖送的，这个帽子是苏晓姐我们去年去上海玩买的，这件衣服虽然只穿过一次但好好看舍不得扔……”她拿起一个毛绒兔子，又抱紧一顶渔夫帽，脸皱成一团，眼圈已经有点红了，“怎么办啊，我感觉什么都想带走……”
林暖暖和苏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一丝感同身受的不舍。赵小薇总是这样，情感丰富，恋旧，对承载着回忆的物品有着超乎寻常的依恋。
“小薇，行李箱空间有限。”苏晓走回室内，语气尽量平静，“挑最最有意义的，带一两样。其他的，拍个照留念吧。实在不行，我北京租的房子有点空，可以先放我那儿一些。”
“我的小公寓也可以放点。”林暖暖也柔声说，“别着急，慢慢挑。”
赵小薇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开始新一轮艰难抉择。宿舍里暂时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整理物品的窸窣声和窗外断续的蝉鸣。离别的实感，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沉重，弥漫在空旷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艰难而缓慢的整理工作一直持续到傍晚。大部分行李已经打包好，叫的快递员明天上午会来取走发往各自的目的地（林暖暖和苏晓的寄往北京租处，赵小薇的寄回老家）。宿舍里真正属于她们的个人物品所剩无几，只剩下今晚过夜必需的铺盖和洗漱用品，以及一些最后要处理的零碎。
三人累得瘫坐在清空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或床架，谁也不想动弹。夕阳的余晖从窗户斜射进来，给空旷的宿舍和三个女孩疲惫的身影镀上一层温暖而伤感的金色。
“晚上……最后一顿宿舍聚餐，想吃什么？”苏晓有气无力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想吃……咱们大一经常去的那家东北菜。”赵小薇小声说，“锅包肉，地三鲜，还有那个超大份的大拉皮。”
林暖暖也想起了那家店面不大、却总是热气腾腾、价格实惠的小馆子。大一刚认识不久，她们第一次宿舍聚餐就在那里。那时候，彼此还带着刚离家求生的新鲜和拘谨，点菜都小心翼翼的。四年过去，那里几乎成了她们的“食堂”之一，见证了无数次考试后的放松、烦恼时的倾诉、开心时的庆祝。
“好，就去那儿。”苏晓拍板，“歇会儿就去，吃完早点回来，明天还得早起。”
没有欢呼，只有一种默契的认同。最后一顿，在最初的地方，似乎是最好的告别。
那家东北菜馆生意依旧不错，熟悉的老板娘竟然还认得她们，笑着打招呼：“哟，毕业了？今天吃点啥？老样子？”
坐在嘈杂而充满烟火气的店里，吃着熟悉的味道，三个女孩的话匣子渐渐打开了。不再围绕着收拾行李的繁琐，而是自然而然地回溯起四年间的点点滴滴。
“记得吗？大一期末考‘马原’（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前夜，咱们仨在宿舍通宵背书，困得不行，小薇还非要泡那个超浓的咖啡，结果喝完了更兴奋，开始胡言乱语讲她高中暗恋的学长……”苏晓夹了一块锅包肉，笑着说道。
“你还说我！你自己背到后来开始怀疑人生，问我们学新闻为什么还要背这个！”赵小薇立刻反击，脸上却带着笑。
林暖暖也想起那时场景：“后来好像是我先撑不住睡着的，第二天早上你俩把我摇醒，我还迷迷糊糊地问‘考完了吗’。”
三人笑作一团。
她们聊起大二时一起报名参加校园文化节，林暖暖负责视觉设计，苏晓写策划案，赵小薇到处拉赞助，虽然最后没拿到大奖，但那段一起熬夜赶工、互相打气的经历至今难忘；聊起大三时赵小薇第一次失恋，在宿舍哭得稀里哗啦，苏晓冷静分析“那男的不值得”，林暖暖默默递纸巾陪着她；聊起大四各自为前途奔忙，实习、考研、找工作，压力最大的时候，回到这个小小的宿舍，总能得到另两人或理性或感性的支持与安慰。
四年光阴，仿佛就在这一盘盘熟悉的菜肴和一句句带着笑与泪的回忆中，飞速倒带、重现。她们见证了彼此最青涩的模样，也陪伴了对方最重要的成长。
“时间过得好快啊。”赵小薇戳着碗里的米饭，声音低了下去，“感觉昨天才刚搬进来，今天就要走了……以后，再也不能一推门就看到你们了。”
这句话让热闹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离别的伤感，如同潜伏已久的潮水，终于漫上了岸。
苏晓沉默地喝了口饮料，才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散了，不代表就断了。”她看向林暖暖和赵小薇，“我们都在北京，暖暖也在，见面不难。小薇你回家乡，高铁也就几个小时，随时欢迎来玩。现在通讯这么发达，想说话了，一个视频就打过来。”
她总是这样，在感性的时候用理性架起桥梁。林暖暖点点头，补充道：“苏晓说得对。而且，我们都会有自己的新生活，认识新朋友，经历新的事情。但这里，”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永远有给彼此留的位置。我们的友谊，不会因为距离就变淡的。”
“嗯！”赵小薇用力点头，眼眶又红了，但努力笑着，“那我们约定，以后至少每半年，必须聚一次！不管多忙！”
“好，约定。”苏晓伸出手。
林暖暖和赵小薇也将手叠上去。三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一个关于未来、关于友谊不变的约定，在此刻郑重立下。
回到空荡得几乎能听到回音的宿舍，夜色已深。最后的洗漱完成，三人没有立刻爬上各自光秃秃的床垫，而是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房间中央空出来的地板上，像以往无数次夜谈那样，只是身下少了柔软的垫子，多了几分冰凉和即将曲终人散的清醒。
窗外的路灯和远处宿舍楼的光，提供着微弱的光源。她们靠坐在墙壁或床架边，影子被拉长投在墙上。
“暖暖，”苏晓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江辰明天下午的飞机，对吧？”
“嗯。”林暖暖轻声应道。提到这个，她心里那根关于离别的弦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说实话，以前我总觉得他那种冰山性格，不太适合你，怕你受委屈。”苏晓坦诚道，语气是朋友间才会有的直率，“但这几年看下来，尤其是他出国这半年，你们处得反而更好了。他话少，但做的每件事都在实处；他忙，但给你的时间和支持一点没少。最重要的是，他尊重你，支持你走自己的路，而不是要求你围着他转。”
这是苏晓第一次如此正式而深入地评价江辰。林暖暖认真听着，心中温暖。
“是啊暖暖，”赵小薇也凑过来，声音软软的，“江辰学长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但他看你的眼神，真的不一样。而且他好厉害，对你又好。你们以后肯定都会特别特别好的！”
闺蜜的评价和祝福，让林暖暖鼻子发酸。她想起这四年，苏晓和赵小薇是如何从一开始对江辰的“警惕”和“考察”，到后来渐渐认可、甚至成为他们感情的“神助攻”和坚定支持者。她们的关心，始终站在她的立场上。
“谢谢你们。”林暖暖的声音有些哽咽，“有你们在，我觉得特别踏实。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
“傻话。”苏晓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值得最好的。不过……”她话锋一转，带上了点她特有的犀利，“异地恋不容易，尤其是你们这种两个人都事业心强的。沟通、信任、还有保持自我的独立，很重要。别把所有情感寄托都放在一个人身上，哪怕那个人是江辰。你自己，永远是第一位的。”
这是苏晓式的、最真挚的关心和提醒。林暖暖明白她的意思，重重点头：“我明白，苏晓。我会的。”
赵小薇则更关心细节：“暖暖，你去了‘创想视界’，一个人在北京要照顾好自己啊！按时吃饭，别总加班，有事一定要给我们打电话！我和苏晓姐都在呢！”
“嗯，我会的。你们也是。”林暖暖看着眼前两个最好的朋友，在昏暗的光线里，她们的脸庞如此熟悉而亲切，“苏晓，你去做记者，跑新闻一定注意安全。小薇，回家乡工作，刚开始可能不适应，别怕，慢慢来。”
彼此叮咛，彼此祝福。夜越来越深，话却似乎怎么也说不完。最后，不知是谁先打了个哈欠，沉重的疲惫感终于席卷而来。
“睡吧。”苏晓站起身，“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她们各自爬上空荡荡的床板，铺开简单的铺盖。宿舍里最后一点灯光熄灭，陷入完全的黑暗和寂静。
林暖暖躺在坚硬的床垫上，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窗外路灯映出的光影，毫无睡意。她能听到对面赵小薇翻身时轻微的声响，也能感觉到斜上方苏晓平稳的呼吸。四年来的无数个夜晚，她们就是这样，隔着一道床帘或一片空气，共享着这个小小空间里的呼吸与梦呓。
明天，这个空间将不再属于她们。她们将带着各自的行李和回忆，走向不同的人生月台。
黑暗中，赵小薇忽然带着浓重鼻音，轻轻说了一句：“我会想你们的。很想很想。”
苏晓没有立刻回应，过了几秒，才传来她低沉却清晰的声音：“我也是。”
林暖暖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没入枕畔。她没有出声，只是用同样轻的声音说：“我也是。”
简短的话语，却承载了四年同窗、同宿、同心留下的所有厚重情感。没有更多的宣泄，只有黑暗中流淌的、无需言明的深刻不舍与永恒牵挂。
夜色温柔，包裹着这间即将被清空、却永远铭刻在三个女孩青春记忆最深处的宿舍，和其中那份名为“闺蜜”的、永不散场的温暖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