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甲的手腕被粗糙的麻绳勒得失去了知觉,左肩的箭伤和身上各处被殴打的部位传来阵阵钝痛,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伤处,但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流露出过多的虚弱。他被带到一个相对完整、原本可能是监工休息或存放工具的石屋内。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墙角一支插在裂缝里的火把在跳跃燃烧,将晃动的阴影投在斑驳的石壁上,空气中混杂着霉味、汗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卫甲被强行按坐在屋子中央一个粗糙的木桩上,两名守卫一左一右,如同石雕般牢牢按住他的肩膀。那名脸上带疤的小头目,将手中的三棱双蛇首青铜短刃小心地放在屋内唯一一张歪斜的木桌上,然后拖过另一张凳子,大马金刀地坐在卫甲对面,三角眼里闪烁着审视与不耐的光芒。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混进‘鬼谷’想干什么?”
小头目开门见山,声音在狭小的石屋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别跟老子耍花样!你那点把戏,瞒不过老子!”
卫甲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和身体的剧痛,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带着一种属于“影牙”应有的、被冒犯后的冰冷与倨傲,尽管这与他此刻狼狈的外表格格不入。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直视对方,刻意模仿着记忆中那些西岐精锐间谍可能有的神态:
“我早已言明,‘枭’座下,影牙。”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质问,
“尔等如此对待同僚,阻我执行密令,该当何罪?若是误了‘上面’的大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他试图将话题引向一个模糊而更高的层面,让对方投鼠忌器。
“影牙?”
小头目嗤笑一声,显然没那么容易唬住,
“你说你是影牙,有何凭证?除了这把破匕首!”
他指了指桌上的短刃。
“信物在此,还不够吗?”
卫甲强作镇定,
“此刃形制,天下独一份,莫非你认不得?”
他赌的就是对方未必真正清楚影牙的所有细节,但一定听说过这独特信物的名头。
“认得又如何?”
小头目身体前倾,目光更加锐利,
“影牙大人三个月前奉命潜入南边,至今音讯全无。你突然在此地冒出来,行迹可疑,拿不出具体任务文书,对不上最新的切口暗号,还他娘的在仓库区鬼鬼祟祟!你让我怎么信你?”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柄短刃都跳了一下,
“说!你的任务是什么?谁派你来的?真正的影牙在哪?”
卫甲心中凛然,对方知道的比他想象的要多,而且逻辑清晰,直接点出了他最大的破绽——时间差和任务细节的缺失。他只能硬着头皮周旋:
“密令岂是你能过问的?影牙行事,向来单线联系。我自有我的途径和任务。你们……无权知晓。”
卫甲试图营造一种神秘感和等级差距。
“无权知晓?”
小头目霍然起身,脸上疤痕扭曲,显得更加狰狞,
“在这‘鬼谷’,老子就有权弄清楚每一个可疑分子的底细!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显然失去了耐心,对左右守卫使了个眼色,
“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清醒清醒!”
一名守卫狞笑着上前,抡起拳头就朝卫甲的腹部狠狠捣去!另一名则死死固定住他的身体。
“唔!”
卫甲闷哼一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蜷缩起来,额头上冷汗涔涔。但他咬紧牙关,没有惨叫,只是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你们!敢对‘枭’的人!用刑!好!很好……”
小头目冷眼旁观,挥手让守卫暂停。
“现在,肯说了吗?”
卫甲喘息着,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神却依旧带着一股执拗:
“我……无话可说!除非……见到能确认我身份的上峰!”
他在赌,赌对方不敢真的对一个持有“枭”组织高层信物的人下死手,也赌那个所谓的“上峰”不会轻易出现,或者出现后他还能有其他转圜余地。
审讯陷入了僵局。小头目脸色铁青,他确实有些投鼠忌器。这柄短刃做不得假,万一对方真是“枭”的人,自己用刑过度,后果不堪设想。但若就此放过,此人行迹实在太过可疑,而且刚才抛出去的东西。他烦躁地在屋里踱步,目光不时扫过桌上那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铜短刃。
就在这时,石屋那扇简陋的木门外,传来了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人的心跳上。原本守在门外的两名守卫似乎立刻挺直了身体,空气中传来细微的甲片摩擦声,那是表示敬畏与戒备的姿态。
屋内的审讯小头目也瞬间停下了踱步,脸上的烦躁和凶狠迅速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紧张与恭敬的神情,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皮甲和衣领。
“吱呀——”一声,木门被从外面推开。
火光摇曳,将门外之人的身影拉长,投映在石屋粗糙的地面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名气息精悍、眼神锐利如鹰隼的随从,他们无声地分立两侧,占据了门口最佳的攻击与防卫位置,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极高的军事素养,远非寻常工坊守卫可比。他们的目光如同实质,瞬间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最后定格在卫甲身上,带着冰冷的审视。
然后,一个身影,才在随从的簇拥下,缓缓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当火光清晰地照亮来人的面容时,卫甲的瞳孔,在刹那间猛地收缩到了极致!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张脸!
深刻着风霜的皱纹,略显干瘦的面颊,花白而杂乱的须发。
赫然是那个他在山林中遇到的、为他指点了“南归”之路、看似普通而又带着一丝神秘感的——老猎户!
然而,此刻的“老猎户”,身上那件粗布皮袄依旧,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那双原本看似浑浊、带着些许忧虑的眼睛,此刻深邃如同寒潭,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里面不再有丝毫属于山野老人的温和或迷茫,只有一种久居上位、掌控生杀大权所带来的沉静与威压。他的腰背挺直,步履从容,仿佛这片混乱的工坊,这片充斥着死亡与阴谋的魔窟,才是他真正的主场。
他走进来,目光先是淡淡地扫过那名躬身行礼、大气不敢出的小头目,然后,便落在了被牢牢按在木桩上、满脸血污与震惊的卫甲身上。
他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以及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酷的玩味。
四目相对。
卫甲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他明白了。
从一开始,他就落入了对方的眼中。那场看似偶然的相遇,那些关于“鬼谷”禁忌的“善意”提醒,甚至可能连他选择潜入的路线!一切,或许都在这个老人的预料或掌控之中。
老猎户!不,这个人的真实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他,就是这座“鬼谷”,乃至西岐整个庞大秘密行动的核心人物之一——“枭”的首领!
而自己,这个冒牌的“影牙”,就像一只自作聪明的飞蛾,一头撞进了早已张开的、无形的蛛网之中。真正的危机,此刻才刚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