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炼意
“忘川”香铺那沉静幽深的香气，似乎具有某种奇异的力量，能够涤荡灵魂层面的污浊与躁动。小伟躺在窄榻上，林默那碗苦涩汤药带来的暖意仍在四肢百骸间流转，如同温柔的堤坝，暂时挡住了体内因吞噬而产生的煞气狂潮，也让他沸腾的杀意和自我厌恶稍稍冷却。
他闭上眼，不再去回想乱葬岗那血腥（于阴神而言）的一幕，而是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林默最后的那番话上。
“学会在杀戮之后，如何守住本心。”
“让力量为你所用，而非你被力量奴役。”
这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每一次动用“孽”的力量，那种摧枯拉朽、生杀予夺的快感都如同最烈的毒药，侵蚀着他的意志。而杀戮之后，残留的暴戾和空虚，又像冰冷的锁链，拖拽着他滑向更深的黑暗。
他需要方法。需要一种能够驾驭这头体内凶兽的“缰绳”。
第二天，当小伟从并不安稳的睡梦中醒来时，林默已经打开了店门，正站在一个靠墙的多宝架前，整理着上面一些形态各异的香炉和法器。晨光透过门缝，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切出几道朦胧的光柱。
“醒了？”林默头也没回，声音平淡，“去后面水缸打水，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到后院来。”
小伟依言照做。用冰冷的井水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他彻底清醒。他走到店铺后面，那里有一个被高墙围起来的小小天井，地上铺着青石板，角落里长着几丛耐阴的蕨类植物，环境清幽，与外面街道的喧嚣仿佛是两个世界。
林默已经等在那里，他换了一身更便于活动的深色布衣，负手而立。
“你体内那‘东西’，本质是极怨与歧路所化，混乱、暴戾、充满吞噬欲。灰八爷教你的法门，侧重于‘封’与‘镇’，是基础，但不足以让你真正‘用’它。”林默开门见山，“想要驾驭，而非被驾驭，你需先‘理解’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融入’它。”
理解？融入？小伟心中凛然。这听起来无比危险，仿佛在玩火。
“如何……理解？”
“观想。”林默道，“摒弃你之前那口‘井’的意象。那是马秀兰的封印，是外在的枷锁。现在，我要你观想它本身。”
他示意小伟盘膝坐在青石板上，自己也随之坐下，与他面对面。
“闭上眼。内视。不要抗拒，不要恐惧，尝试去‘看’清你体内那团阴影的真正形态。它不是一团模糊的怨气，它有它的‘意志’，它的‘欲望’，它的……‘形态’。”
小伟依言闭目，收敛心神，尝试深入那片与“孽”共存的意识空间。起初，依旧是那片无边的黑暗，和黑暗中盘踞的、散发着贪婪与暴戾气息的庞大阴影。他本能地感到排斥和畏惧，意念难以靠近。
“放松。将它视为你的一部分，如同你的手臂，你的心跳。”林默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安神定魄的魔力，引导着他，“感受它的‘呼吸’，它的‘脉动’。它因何而怒？因何而贪？它想要什么？”
小伟努力调整着呼吸，尝试放开心防，不再将那阴影视为纯粹的敌人。渐渐地，他仿佛真的“听”到了某种低沉而混乱的搏动，感受到了那阴影中翻腾的无尽怨恨——对束缚的怨恨，对“食物”的渴望，对毁灭的本能冲动……
他甚至隐约“看”到，那阴影并非完全无形，其核心似乎凝聚着一些更加深邃、更加古老的黑暗符文，它们缓缓旋转，如同心脏般搏动，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
“现在，尝试用你的意念，去触碰它。”林默的指令步步紧逼，“不是攻击，不是压制，而是……沟通。告诉它你的‘规矩’，重申你的‘主权’。”
小伟的意念如同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团躁动的阴影。就在接触的瞬间，一股狂暴的、充满恶意的意念如同海啸般反冲而来！
“吞噬……毁灭……自由……”
冰冷的杀意和混乱的嘶吼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冲垮！
小伟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身体微微晃动，几乎要从入定状态中跌出。但他死死咬着牙，回想起奶奶的容颜，回想起林默的告诫，一股不屈的意志从灵魂深处升起！
“我才是主体！”他在意念中发出怒吼，“规矩，不可违逆！”
他不再试图去“安抚”或“讲理”，而是将自身那经过一夜休整、相对清明的意志，凝聚成一道无形的、却带着坚定规则的“壁垒”，狠狠地撞向了那狂暴的意念！
“轰！”
意识空间内仿佛发生了无形的爆炸！两股意志猛烈交锋！
小伟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要裂开，灵魂如同被放在铁砧上反复捶打。但他没有退缩，一遍又一遍地重申着那三条规矩，用意志构筑防线，抵挡着“孽”那纯粹而混乱的冲击。
这不是力量的比拼，而是意志的较量。
不知过了多久，那狂暴的冲击似乎因为找不到突破口，又或许是因为小伟意志中某种特质让它感到了熟悉（是奶奶封印残留的气息？），竟然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退潮了。
阴影依旧盘踞在那里，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但那种主动的、铺天盖地的恶意冲击，暂时平息了。
小伟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冷汗淋漓。但他眼中，却闪烁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做到了！他没有被冲垮！他第一次，纯粹依靠自己的意志，在与“孽”的直接交锋中，守住了阵脚！
虽然只是暂时的平息，虽然他知道那“孽”绝未屈服，只是暂时蛰伏，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林默看着他，古井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初步的意志交锋，你算是过关了。”他淡淡道，“但这只是开始。接下来，你需要学习，如何在不被其吞噬的前提下，引导、借用它的力量。”
他站起身，从怀里取出三根颜色漆黑、细如牛毛的长香。
“此香名为‘定魂’，原料难得，有稳固神魂、明晰意念之效。”他将香递给小伟，“每日早晚，于静室点燃此香，重复今日的观想与意志交锋。直到你能在心念一动间，便可约束其躁动，方可进行下一步。”
小伟郑重地接过那三根黑香，触手冰凉，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奇异能量。他知道，这又是极其珍贵之物。
“另外，”林默话锋一转，“你既已与黄家彻底撕破脸，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阴神受损，本体必受牵连，他们会动用更多手段。光躲在我这里，非长久之计。”
“那我该怎么办？”
“你需要情报，需要了解你的敌人，也需要……盟友。”林默目光深邃，“灰家与你奶奶有旧，暂时算是站在你这边，但它们更多是顺势而为，不会为你与黄家死磕。你需要找到其他可能对黄家不满，或与你奶奶有交情的存在。”
小伟心中一动：“比如……胡家？”
笔记中多次提到胡家，似乎与奶奶关系尚可，至少不像黄家那般敌对。
林默微微颔首：“胡家是出马仙中势力最大的一支，向来以正统自居，与行事乖张、常走偏锋的黄家素有嫌隙。若能得胡家些许支持，或至少让他们保持中立，你的压力会小很多。”
“可我该如何接触胡家？”小伟茫然。他连胡家的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这就需要契机了。”林默道，“胡家注重缘法，不会轻易见外人。或许，你可以从你奶奶的笔记中，寻找线索。比如，她与胡家哪位‘仙家’交情最深？是否有过什么约定？或者……那‘落魂坡’的旧事，是否也与胡家有关？”
落魂坡！父亲殒命之地！胡黄灰三家曾经的战场！
小伟似乎抓住了一丝头绪。奶奶调查过那里，林默也特意提及，这绝不仅仅是巧合。
“我明白了。”小伟握紧了拳头，“我会仔细研究奶奶的笔记。”
接下来的几天，小伟便暂时在“忘川”香铺住了下来。白天，他帮着林默打理一些店铺杂务，学习辨识一些基础的香料和药材，听林默讲述一些关于出马仙各家的渊源、规矩和忌讳，开阔眼界。晚上，则雷打不动地点燃一根“定魂香”，在袅袅升起的、带着清凉意境的青烟中，进行艰苦卓绝的意志修炼。
与“孽”的意念交锋一次比一次凶险，那东西仿佛拥有无穷的诡诈和暴戾，每一次都会变换着方式冲击他的心神防线。有好几次，小伟都险些失守，被那纯粹的毁灭欲望所诱惑、同化，全靠着一股为奶奶报仇、查明真相的执念，以及“定魂香”的辅助，才勉强撑了过来。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对体内那“孽”的力量，感知也越发清晰。他不再仅仅将其视为一团模糊的阴影，而是能隐约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几种不同特质的能量流动——极寒的怨念、灼热的暴戾、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能侵蚀一切的“虚无”。
同时，他也废寝忘食地研读奶奶的笔记本。不再只看那些药方口诀，而是逐字逐句地分析那些零散的日记和记录，试图从中拼凑出关于父亲之死、关于落魂坡、关于胡家、关于“扣碗”和“洞天”的线索。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笔记一篇关于救治某位被邪术所伤者的记录末尾，他发现了一行几乎被忽略的小字：
“胡家三太奶曾言，落魂坡底，埋着真相，也藏着诅咒。非心志坚定、身负大气运者，不可轻涉。”
胡家三太奶！落魂坡底！
小伟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无疑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奶奶果然和胡家的高层有联系！而落魂坡，竟然还藏着更深的秘密！
他将这个发现告诉了林默。
林默沉吟良久，方才缓缓道：“胡三太奶……是胡家辈分极高的几位老祖宗之一，性情刚正，但极少过问俗事。她既对马秀兰提及此事，或许……当年落魂坡之事，另有隐情。你想去？”
小伟重重地点头：“我必须去。那里可能关系到我父亲的死因，也可能找到与胡家接触的契机。”
林默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知道劝阻无用。
“落魂坡凶险异常，不仅是地势险恶，更有当年大战残留的阵法碎片和无数未能安息的怨魂。你虽有‘孽’力护身，但若陷入某些特殊阵法或引来怨魂围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转身，从柜台下方一个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一枚用红线系着的、颜色古旧的铜钱，铜钱上刻着并非通用文字的奇异符箓。
“这枚‘开路钱’，你带着。关键时刻，或许能帮你挡一次灾，或者……指明一次方向。但记住，只能用一次。”
小伟接过那枚带着体温和岁月痕迹的铜钱，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正气，与店内沉静的香气隐隐呼应。他知道，这又是林默压箱底的宝贝。
“多谢林老板。”他深深一躬。
林默摆了摆手：“去吧。记住，活着回来。你的命，现在不只是你自己的。”
小伟将“开路钱”小心收好，再次看了一眼这个给予他短暂庇护和指引的香铺，毅然转身，推门而出，融入了外面街道的人流。
目标——落魂坡。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是揭示真相的曙光，还是吞噬一切的陷阱。
但他知道，他不能再退缩。
炼意初成，利刃将出。是斩破迷雾，还是反伤自身，即将在那片承载着两代人鲜血与恩怨的土地上，揭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