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扣碗
灰八爷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一枚沉重的石子投入死水,在小伟的脑海里激起层层叠叠、冰冷刺骨的涟漪。
“马家娃娃……你终于来了。”
“你奶奶扣下的那个‘东西’……快要醒了。”
“东西”?什么“东西”?奶奶扣下的?
小伟僵立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冻住了。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端坐于简陋神龛上的银灰色巨鼠。它暗金色的眼眸里没有恶意,也没有慈悲,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
“我……我不明白……”小伟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奶奶……奶奶她死了……她让我跑……”
“跑?”灰八爷的意念传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又或许是叹息,“能跑到哪里去?那‘东西’本就与你血脉相连,马秀兰把它封在你身上,你便是它的牢,它亦是你的劫。牢笼将破,劫数已至,天涯海角,你又如何能逃?”
血脉相连?封在我身上?
小伟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背脊撞在冰冷粗糙的洞壁上,也浑然不觉疼痛。他想起奶奶临终前那恐惧焦急的眼神,想起那个用血写下的“跑”字,想起老乞丐疯言疯语中的“碑子落下扣了碗”……
原来,奶奶不是让他逃离凶手的追杀,而是让他逃离……逃离他自己?!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脸色惨白如纸,“奶奶怎么会……我身上有什么……”
他下意识地用手抓挠着自己的胸口、胳膊,仿佛想从皮肤下面揪出那个所谓的“东西”。触手所及,只有自己年轻而温热的血肉,以及怀里的笔记本那硬邦邦的触感。
“十七年前,你父亲马卫国,也是天生的弟马苗子,心气高,不信邪,非要自立堂口,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存在,横死山涧。”灰八爷的意念不带丝毫感情,像是在陈述一段与己无关的旧闻,“你母亲悲痛欲绝,随他而去。你尚在襁褓,那东西便循着血脉找上了你。马秀兰为了保你性命,耗尽半生修为,以自身堂口百年香火为引,行逆天之事,将它强行封入你体内最深处,以你肉身为棺,以她神通为椁。”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刻着小伟的认知。父亲、母亲……他从小只知道他们是意外去世,奶奶从不细说。原来……原来真相如此残酷!而奶奶她……
“那……那到底是什么?”小伟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灰八爷暗金色的眼眸微微眯起,似乎在权衡,最终,那古老的意念再次响起:“是‘孽’。非胡非黄,非常非蟒,是横死之极怨,是修行之歧路所化,无形无质,却贪恋生魂与香火。它依附你父亲,招致祸端,又转而盯上你这血脉至亲。马秀兰封了它,却也等于在你体内埋下了一颗种子。如今她身死道消,封印松动,那种子……要发芽了。”
发芽?!
小伟遍体生寒。所以他才会被黄皮子盯上,称他为“弟马”?所以奶奶的堂口才会……他猛地想起家里供桌上那几个倒扣着的碗!难道那就是封印的象征?
“扣碗……”他失声道。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灰八爷的意念传来,“碗扣乾坤,镇压邪秽。马秀兰一死,扣碗无人加持,效力大减。那些黄家的崽子们,不过是嗅到了‘孽’即将破封散发出的气息,想来分一杯羹,或者……将其引回它们主子那里。”
所以黄皮子们要带他“回去”!回哪里去?它们的主子又是谁?和奶奶的死有关吗?
无数疑问在小伟脑中炸开,但他抓住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奶奶……奶奶是怎么死的?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封印松动?还是……因为那些黄皮子?”
灰八爷沉默了。巢穴里只剩下那些侍立四周的巨鼠们细微的呼吸声,以及小伟自己狂乱的心跳。
过了许久,那古老的意念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马秀兰的道行,若非封印反噬,寻常黄皮子伤不了她。她的死,蹊跷。或许是封印将破,引来了更麻烦的东西;或许……是有人,或有什么,不想让她继续守着这个秘密,也不想让那‘东西’落在黄家手里。”
更麻烦的东西?还有人?
小伟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奶奶的死,竟然真的与他有关!是他体内的这个“孽”,引来了灾祸,连累了奶奶!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几乎让他窒息。
“那我……我该怎么办?”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绝望和一丝濒临崩溃的疯狂,“把它弄出来!把它从我身体里弄出去!灰八爷,您既然知道,您一定有办法,对不对?奶奶说您欠她人情……”
灰八爷暗金色的眼眸凝视着他,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的血肉,直视他灵魂深处那躁动不安的“孽”。
“人情,要还。但马秀兰封印此物,用的是她出马仙的本源之法,与我灰家路数不同。强行剥离,犹如刨心挖肝,你必死无疑。”灰八爷的意念冰冷而残酷,“而且,如今它已与你魂魄初步纠缠,即便你死,它也未必会消散,反而可能彻底失控,为祸一方。”
必死无疑……彻底失控……
小伟腿一软,瘫坐在地,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干。弄出来是死,不弄出来,等它“发芽”也是死?难道就没有活路了吗?
“不过……”灰八爷的意念微微一顿。
小伟猛地抬起头,如同将溺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马秀兰既让你来寻我,想必也预料到了此刻。她封不住一辈子,终究需要解决。”灰八爷缓缓道,“办法,不是没有。但凶险万分,九死一生。”
“什么办法?”小伟急切地问道,声音嘶哑。
“两个选择。”灰八爷的意念如同宣判,“其一,找到当年与你父亲之死、与此‘孽’之诞生直接相关的根源,了却其因果怨念,或可使其平息,甚至化为你出马立堂的根基。但根源何在,线索渺茫,你未必有时间去找。”
“其二呢?”
“其二,”灰八爷暗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在它彻底苏醒,破封而出之前,你先一步,主动‘请’它出来。”
“主动……请它出来?”小伟愣住了,这听起来简直是自杀!
“不错。”灰八爷的意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但不是让它占据你,而是你……驾驭它!以你自身意志为主导,行出马仙请神附体之事,只不过,你请的‘仙家’,是你体内的这尊‘孽’!若能成功,你便是它的弟马,它是你的仙家,彼此制约,共生共存。若失败……”
灰八爷没有说下去,但巢穴内的空气仿佛又冰冷了几分。
失败,自然是被反噬,魂飞魄散,或者成为那“孽”彻底苏醒后掌控的第一具行尸走肉。
主动请一个想要自己命、害死奶奶的“东西”上身?小伟光是想想,就感到一阵灵魂深处的战栗和排斥。这太疯狂了!
“没有……更稳妥的办法了吗?”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灰八爷缓缓摇头:“拖延,即是死亡。黄家不会放弃,其他嗅到味道的东西也会陆续找来。你无处可躲,无路可退。”
巢穴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小伟坐在地上,双手深深插进自己汗湿的头发里,身体因为激烈的思想斗争而微微颤抖。一边是几乎必死的绝路,一边是疯狂无比、九死一生的险路。
他想起了奶奶温暖的手,想起了她严厉却不失慈爱的眼神,想起了她胸口那片刺目的暗红和地上那个用生命写下的“跑”字……
跑不掉了。
奶奶用命给他换来的,不是一条生路,而是一个……选择如何面对死亡的机会。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之前的迷茫和恐惧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所取代。他站起身,尽管脸色依旧苍白,身体依旧微微发抖,但眼神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看着神龛上那尊古老的灰仙,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选第二条路。”
“告诉我,该怎么‘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