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白事刘
落魂坡那粘稠如墨的怨气和直刺灵魂的阴寒,在踏下山脚的那一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限隔绝。城市边缘浑浊而充满生气的空气重新涌入肺叶,带着尾气、尘土和远处食物摊档的油腻香气,竟让小伟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肋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生死搏杀。但脑海中那团由胡三太奶赐予的“心焰”,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温和而坚定的白光,不仅驱散了灵魂层面沾染的怨毒,更如同一座灯塔,照亮了他体内那片与“孽”共存的黑暗空间。
那团阴影此刻异常“安静”,不再像以往那样时刻散发着贪婪与暴戾的絮语,只是盘踞在意识深处,仿佛在忌惮着什么,又像是在蛰伏等待。小伟能感觉到,自己对身体的掌控力,对那股黑暗力量的约束力,确实增强了。这并非力量的直接增长,而是一种“掌控度”的提升。
胡三太奶的声音犹在耳畔(或者说心间)回响。“白事刘”,“棺材铺”。这听起来比“忘川”香铺更加直白,也更加……不祥。
他依照那冥冥中的一丝感应(或许是心焰的指引,又或许是灰家信物残留的效用),没有返回相对熟悉的城南,而是朝着城市北面,一片更为老旧、规划杂乱的区域走去。
这里的建筑大多低矮,墙皮剥落,街道狭窄,电线如同蛛网般在头顶交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味和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息。最终,他在一条僻静的死胡同尽头,看到了一家店铺。
没有耀眼的招牌,只有一块边缘开裂的旧木板上,用墨笔写着三个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沉重力道的大字——白事刘。门脸窄小,两扇对开的木门颜色深暗,油亮,仿佛浸透了岁月的痕迹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气息。门楣上方,悬挂着一面边缘破损、颜色暗淡的八卦镜。
就是这里了。
小伟站在门口,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家看似普通的棺材铺,周围萦绕着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纯净平和的“气场”,将胡同里原本存在的些许杂驳阴气都排斥在外。这里,仿佛是一片小小的“净土”。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干涩的“吱呀”声,如同老人疲惫的叹息。
店铺内部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但也更加昏暗、压抑。正对着门的,是几口材质、漆色各异的棺材,整齐地靠墙摆放,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光。两侧的货架上,则陈列着纸人纸马、金银元宝、香烛锡箔等各式殡葬用品。那些纸人画着腮红,带着诡异的微笑,空洞的眼睛仿佛在注视着进来的每一个人。
空气中弥漫着木材、油漆、纸张和一种特殊香料混合的味道,并不难闻,却让人不由自主地肃穆起来。
柜台后面,一个穿着藏蓝色旧中山装、头发花白稀疏、身形干瘦的老头,正戴着老花镜,就着一盏绿罩子台灯,用一把小锉刀,仔细地打磨着一块小小的木牌。听到门响,他头也没抬,只是慢悠悠地问了一句,声音沙哑却平稳:
“选材?定式?还是……问路?”
小伟走上前,在柜台前站定。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感受了一下。胸口那灰家信物没有反应,脑海中的“心焰”也平静如常,似乎对此地并无排斥。
“刘老爷子?”小伟试探着开口,“是……胡三太奶让我来的。”
听到“胡三太奶”四个字,老头(白事刘)打磨木牌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缓缓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一双看似浑浊、实则内蕴精光的眼睛,在小伟身上仔细打量起来。
他的目光掠过小伟年轻却带着风霜之色的脸庞,掠过他肋下衣物破损处隐约可见的痂痕,最终,仿佛能穿透血肉般,在他胸口挂坠和眉心位置停留了一瞬。
“哦?”白事刘放下手中的锉刀和木牌,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听不出波澜,“三太奶她老人家,倒是许久没指点人来找过我了。”
他站起身,从柜台后绕出来,身材比坐着时显得更加佝偻,但步履却很稳。他走到门口,将“正在营业”的木牌翻转,变成“休憩中”,然后关上门,插上了老式的木门闩。
店铺内顿时更加昏暗,只有那盏绿罩子台灯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在墙壁和棺材上拉得忽长忽短,显得有些鬼魅。
“坐。”白事刘指了指柜台旁两张用树根随意雕琢成的凳子,自己先坐了下来,拿起柜台上的旱烟袋,慢条斯理地塞着烟丝。
小伟依言坐下,心中有些忐忑,不知这位与胡家有关联的“白事刘”,会是何种态度。
“你身上,有黄家的血腥味,还不止一道。”白事刘点燃旱烟,吧嗒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还有灰家的信物,和三太奶的‘心焰’……啧啧,小子,你这趟水,蹚得够浑的。”
小伟心中一凛,对方眼光毒辣,几乎将他看了个通透。
“晚辈小伟,马秀兰是我奶奶。”他直接表明了身份。
白事刘抽烟的动作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淡淡的惋惜:“马婆婆的孙子……难怪。她的事,我听说了。节哀。”
他吐出一口烟圈,语气依旧平淡:“三太奶让你来找我,是为何事?”
小伟整理了一下思绪,将奶奶惨死、自己被黄皮子追杀、体内封印的“孽”以及胡三太奶关于“钥匙”、“洞天”的告知,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最后问道:“刘老爷子,我想知道,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何才能对抗黄家,查清奶奶真正的死因?”
白事刘静静地听着,旱烟锅里的火光在昏暗中一明一灭。直到小伟说完,他才磕了磕烟灰,缓缓道:
“黄家势大,盘根错节,尤其他们那个老祖,道行深不可测,而且……心思诡谲,所图甚大。你想凭一己之力硬撼,无异于以卵击石。”
小伟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白事刘话锋一转,“三太奶既然赐你心焰,又让你来找我,说明胡家并未完全坐视不理。只是,仙家自有规矩,尤其是胡家,最重缘法因果,不可能直接出手帮你与黄家开战,那会引发整个东北仙门的动荡。”
“那……”
“胡家能提供的,是‘势’,是‘信息’,以及在关键时刻,或许能保你一线生机。”白事刘看着他,“而你要做的,是尽快成长起来,找到‘盟友’,并挖掘出黄家背后那‘更黑暗存在’的证据。只有将他们的阴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引来众怒,胡家和其他各家,才有出手的理由。”
盟友?更黑暗存在的证据?小伟感到任务艰巨。
“关于你体内的‘钥匙’……”白事刘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三太奶告诉你那是‘碎片’,没错。但完整的‘钥匙’并非一体,据古老传闻,它分散为数块,由不同的‘守钥人’或特殊封印看守。你奶奶当年封印在你体内的,只是其中之一,也是最为关键、作为‘引子’的一块。”
分散的钥匙碎片?守钥人?
小伟忽然想起奶奶笔记里关于“扣碗”的记载,以及灰八爷和“忘川”林默都曾提及此物。
“扣碗……是不是和钥匙碎片有关?”他急忙问道。
白事刘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竟然知道‘扣碗’?看来马婆婆给你留了不少东西。”他点了点头,“没错。‘扣碗’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一种特殊封印术,常用于镇压极其凶戾或重要的东西。你奶奶堂口供桌上的扣碗,镇压的或许就是与你体内‘钥匙碎片’相关的信息,或者是……另一块碎片的线索?甚至可能,那碗本身,就关联着‘洞天’的入口所在。”
小伟呼吸一窒!奶奶的堂口!那些倒扣的碗!他一直以为那只是封印的象征,没想到竟然可能藏着如此重要的秘密!难怪奶奶临死前留下血字让他“跑”,不仅是让他逃离危险,更是怕他留在堂口,被黄家抓住,逼问出扣碗的秘密?
“我必须回去一趟!”他脱口而出。靠山屯的老屋,奶奶的堂口,他必须再探!
“现在回去,等于自投罗网。”白事刘泼了一盆冷水,“黄家在你手里折了阴神,死了妖仙,岂会不防着你这一手?你那老屋,此刻恐怕已是龙潭虎穴。”
小伟冷静下来,知道对方说得有理。
“那其他钥匙碎片和守钥人呢?在哪里?”
“这就非我所能尽知了。”白事刘摇了摇头,“年代久远,很多记载都已湮灭。守钥人也大多隐姓埋名,或已更迭数代。或许,你可以从你奶奶的笔记中,或者……从那些同样古老的存在的记忆中寻找线索。”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小伟胸口的灰家信物。
灰八爷?小伟若有所思。那位古老的存在,活了不知多少岁月,或许真的知道些什么。
“多谢刘老爷子指点。”小伟起身,郑重行礼。
白事刘摆了摆手:“我只是个做死人生意的,传个话,指个路而已。接下来的路,还得靠你自己走。”
他顿了顿,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一张裁剪粗糙、边缘泛黄的白纸条,用毛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地址,递给小伟。
“这个地方,相对安全,你可以暂时落脚。记住,在你没有足够实力之前,隐忍,蛰伏,暗中调查。黄家的眼线,无处不在。”
小伟接过纸条,上面是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城郊地址。
“另外,”白事刘最后提醒道,“小心你体内的力量。三太奶的心焰能助你一时,但根子还在你自己。莫要辜负了马婆婆的牺牲,也莫要……堕入魔道。”
小伟紧紧攥着纸条,感受着脑海中“心焰”的温暖与坚定,以及体内那蛰伏的黑暗。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强敌环伺。
但他已经知道了方向。
寻找钥匙碎片,查明黑暗真相,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
而第一步,或许该再去见见那位,住在城南老机油厂的……灰八爷了。
他再次向白事刘道谢,然后转身,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外面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而他的眼神,已如出鞘的利刃,寒光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