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忘川
东行三条街，喧嚣渐次沉淀，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出的、覆盖着黏腻苔藓的礁石。这里的路灯似乎也年久失修，光线昏黄，勉强照亮狭窄的街道和两侧紧闭的卷帘门，投下大片扭曲的阴影。
“忘川香铺”。
一块黑底金字的木质招牌，古旧得边角都有些磨损，悬挂在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深棕色的木门上方。没有霓虹，没有橱窗，若非灰家指引，小伟绝不会注意到这个仿佛被时光遗忘的角落。空气里，隐约飘荡着一股极其复杂、难以名状的香气，不是寺庙里那种纯粹的檀香，更像是成百上千种香料、草药，甚至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经年累月混合沉淀下来的味道，沉静，幽深，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怀里的葫芦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那股阴邪的怨念波动了一下，引得他体内的“孽”也发出一阵细微的躁动。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不适，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仿佛开启了另一个时空。
店铺内部比想象中要深，也更暗。只有柜台后方点着一盏古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四周林立的货架投射出幢幢鬼影。那些货架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种物品：成捆的、颜色各异的长香短香；装在玻璃罐或木盒里的、干枯的草药和奇形怪状的根茎；一些颜色暗淡、刻着符文的玉石挂件；甚至还有一些用红绳系着的、风干的小动物尸体或是说不清来源的骨骼。
香气在这里变得浓郁，但并不呛人，反而有种奇异的安抚作用，让小伟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深灰色对襟褂子的男人。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普通，没什么特点，唯有一双眼睛，在跳动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沉静，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能倒映出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手里正拿着一块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造型古怪的铜制香炉，对小伟的进入似乎毫无所觉。
小伟站在门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那店主，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无波地先开了口，仿佛早已知道他的来意：“阴煞缠身，孽根深种。小子，你走错地方了，我这儿不卖还阳丹，也不度枉死城。”
小伟心中一震。这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底细？他定了定神，走上前，从怀里掏出那个暗红色的葫芦，轻轻放在柜台上。
“我不是来买东西的。”他声音干涩，“有人……指点我过来，说您或许能解此物之厄。”
店主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放下软布和香炉，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终于抬起，落在了柜台上的葫芦上。他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惊讶，没有厌恶，甚至没有多少好奇，只是那么看着，仿佛在审视一件寻常的旧物。
但小伟能感觉到，就在店主目光落下的瞬间，店铺内那股沉静的香气似乎微微流转了一下，一股无形的、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水银般悄然弥漫开来，将他身上散发出的、属于“孽”的躁动气息，以及葫芦里那婴灵的怨念，都轻轻地压制、隔绝了下去。
店内重新恢复了那种深沉的寂静。
店主伸出手，没有直接触碰葫芦，只是用指尖在葫芦上方约一寸处缓缓拂过，仿佛在感受着什么。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血煞养婴术……”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用未足月、横死婴孩的先天怨气为引，辅以亲母心头血、五毒尸泥封口，置于聚阴之地滋养四十九日……好毒辣的手段。”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小伟的耳朵里。他虽然猜到这葫芦邪异，却没想到炼制过程如此残忍恶毒！
“能……能化解吗？”他带着一丝希望问道。
店主收回手，目光转向小伟，那双古井般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他灵魂深处与“孽”的纠缠。“化解？谈何容易。这婴灵怨毒已深入本源，与其说它是一个魂魄，不如说它是一件被精心炼制出的、充满怨恨和毁灭欲望的‘法器’。超度，它已无魂可度；毁灭，其怨念反噬，寻常人承受不起，甚至会污了施术者的道行。”
小伟的心沉了下去。连这看似深不可测的店主都感到棘手？
“不过……”店主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回葫芦，“万物相生相克。此物虽恶，但炼制手法，倒让我想起一些故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随即看向小伟：“指点你来此的，是城南那窝老鼠吧？”
小伟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哼，倒是会给我找麻烦。”店主轻哼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它们既然让你来，想必也告诉了你，解决此事，需要付出代价。”
代价？小伟一愣。灰家并未提及。
店主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淡淡道：“它们自然不会明说。这婴灵怨念极重，强行处理，需耗费施术者大量心神法力，甚至可能折损寿元。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何要替你承担这份因果？”
小伟沉默了。他身无长物，除了怀里那本奶奶的笔记本和胸口灰家的信物，一无所有。他能付出什么代价？
“我……我没有钱。”他实话实说。
“钱？”店主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俗物而已，于此无用。”
他上下打量着小伟，目光在他胸口挂坠和怀里的位置停顿了一下，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你身上，倒有两件有意思的东西。”店主缓缓道，“那老鼠的信物也就罢了。另一件……马秀兰的笔记，可否借我一观？”
小伟猛地后退半步，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眼神瞬间变得警惕无比！奶奶的笔记本是他最大的秘密和念想，也是追查真相的重要线索，绝不能轻易示人！
“不必紧张。”店主语气依旧平淡，“我对马家的出马秘术并无觊觎之心。只是当年与马秀兰有过数面之缘，也算旧识。观其笔记，或可从中找到与此葫炼制手法相关的蛛丝马迹，以及……她为何遭劫的些许端倪。”
奶奶的旧识？
小伟心中巨震，死死盯着店主，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但那副平静无波的面容，如同覆盖着千年冰雪的深潭，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在衡量。笔记本至关重要，但眼前的葫芦是重要线索，店主似乎也神通广大。是冒险相信他，还是带着这危险的葫芦和可能错失的线索离开？
体内的“孽”似乎对店主持有某种忌惮，此刻异常安静。而灰家指引他来此，想必也有其道理。
最终，对奶奶死因追查的渴望压过了一切。他咬了咬牙，缓缓从怀里掏出那本硬壳笔记本，紧紧攥在手里，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只能在这里看。而且，不能损坏分毫！”
店主点了点头，伸出手。
小伟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笔记本递了过去，目光却死死盯着，仿佛只要对方有任何异动，就会立刻扑上去抢夺。
店主接过笔记本，并未立刻翻开，而是先用手掌在封面上轻轻抚过，闭目感应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追忆和淡淡的惋惜。然后，他才小心翼翼地翻开页面，就着柜台那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一页页地浏览起来。
他的阅读速度很快，手指偶尔在某些页面停留，尤其是在记录某些特殊事件、法门，或是提到“胡家”、“黄家”、“扣碗”等字眼的地方，会多停留几秒。
店铺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时间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小伟紧张地等待着，手心全是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店主合上了笔记本，递还给小伟。他的脸色依旧平静，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凝重。
“笔记我看完了。”他缓缓道，“关于这葫芦的炼制手法，笔记中并未直接记载，但其中提到的几种‘借怨养煞’的禁忌法门，与此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大概率出自同源。而能做到这一步，且与马秀兰有恩怨的……”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小伟：“东北地界，有此能力和动机的，不出三家。而最可能用此阴毒手段的，是‘黄家’。”
黄家！果然是他们！
小伟的心脏狠狠一抽！虽然早有猜测，但从这神秘店主口中得到证实，依旧让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害奶奶？”他急声追问。
“具体缘由，笔记中未有明言。马秀兰似乎也在暗中调查，并未留下确凿证据。”店主摇了摇头，“但结合笔记中零星记载和她最终的结局来看，恐怕与她当年强行封印你体内那‘东西’，以及她手中掌握的、某些足以威胁到‘某些存在’的秘密有关。”
他目光扫过小伟，意有所指：“你体内的‘孽’，对它们而言，或许是极佳的补品，或许是必须掌控的钥匙。而这葫芦里的婴灵，既是试探，也是工具，或许……还是某个更大阴谋的一环。”
更大的阴谋……小伟感到一阵眩晕。他感觉自己仿佛落入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中，每一个线头都指向更深的黑暗。
“那……这葫芦，现在该如何处理？”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问道。
店主沉吟片刻，道：“我无法彻底化解，但可将其暂时‘封印温养’，一方面遏制其怨气增长，避免害人；另一方面，或许能通过它，反向追踪到炼制者的气息。不过，这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些特殊的材料。”
他看向小伟：“代价，便是你需答应我，在追查你奶奶死因和黄家动向时，若得到与‘忘川’相关的、或涉及某种‘古老契约’的信息，需第一时间告知于我。此外，封印期间，此葫需留在我处。”
古老契约？小伟不明所以，但眼下他别无选择。能找到处理这葫芦的方法，并且可能与追查奶奶死因联系起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我答应你。”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店主不再多言，转身从身后的货架深处，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颜色黝黑、看似陶土的罐子，罐身刻满了细密的银色符文。他又取来几样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粉末和一小瓶无色的液体，开始调制某种特殊的“封泥”。
他的动作娴熟而专注，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小伟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却无法平静。
黄家，婴灵，奶奶的死，古老的契约……线索越来越多，真相却似乎更加扑朔迷离。
而这间名为“忘川”的香铺，以及这位深不可测的店主，在这场逐渐掀开的帷幕中，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已经在这条布满荆棘和迷雾的路上，越走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