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黄皮子诡异的笑脸和尖细的警告,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小伟的脑髓里,反复回放。
他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冷汗瞬间湿透了刚刚被体温烘得半干的里衣,黏腻冰冷。
是梦?可那敲击玻璃的“嗒嗒”声,那毛茸茸的触感(他甚至觉得自己隔着玻璃都感觉到了),还有脑海里直接响起的阴森话语,都真实得可怕。
不是梦。
他惊恐地扭头,脸几乎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向外张望。客车正行驶在一条略显昏暗的城市支路上,路灯昏黄,映照着路边堆积的脏雪和光秃秃的行道树。偶尔有夜归的行人缩着脖子匆匆走过,一切看起来平常又寂寥。没有黄皮子,什么都没有。
可那句“弟马,你逃不掉的”,却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弟马……奶奶以前偶尔会提起这个词,说那是得了仙家缘分,能请仙家附身办事的人。可奶奶从不让他碰这些,为什么那黄皮子会叫他“弟马”?
恐惧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漫过脚踝,淹没膝盖,快要让他窒息。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不能待在这里!这辆车,这个座位,甚至这扇车窗,都让他感到极度不安。
正好,客车在一个站点缓缓停下。小伟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抓起自己那个单薄的、没装几件衣服的背包,踉跄着冲下了车。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城市特有的尾气和灰尘味道灌入肺中,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站在陌生的街角,看着眼前车流稀疏的马路和远处高楼零星的灯火,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孤独感将他紧紧包裹。
靠山屯是回不去了。奶奶死了,死得那么惨,而且明显不是寻常的凶杀。那个血字……家里那诡异的堂口……还有刚刚车外的黄皮子……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无法理解、更无法对抗的恐怖世界。
他得活下去。至少,得弄清楚奶奶到底为什么而死。
小伟裹紧了身上那件在城里人看来土气十足的棉袄,凭着本能,朝着看起来似乎更“繁华”、灯光更多一些的方向走去。他需要找一个地方落脚,一个能暂时遮蔽风雪,也或许能遮蔽那些“东西”的地方。
他在纵横交错的街道间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腿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最终,他在一条背街的巷子口,看到了一块用红色油漆歪歪扭扭写着“住宿”二字的灯箱招牌。招牌很旧,灯光昏暗,下面的小旅馆门脸狭窄,墙皮剥落,透着一股廉价的破败。
就是这里了。这种地方,应该不会要求身份证,也不会问东问西。
他推开虚掩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霉味、消毒水味和烟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前台后面坐着一个正打着瞌睡的中年女人,头发烫着粗糙的小卷,眼皮耷拉着。
“住店。”小伟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有些沙哑。
女人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在他身上扫了一圈,似乎对他这身打扮和狼狈的状态习以为常。“一晚上五十,押金五十。”她懒洋洋地报出价格,递过来一把系着塑料牌的木钥匙,“三楼,307。热水自己烧,厕所公用。”
小伟数出皱巴巴的一百块钱递过去,接过钥匙,几乎是逃也似的沿着狭窄、陡峭且弥漫着异味的水泥楼梯爬上了三楼。
307房间在走廊的尽头。开门进去,一股更浓的霉味冲入鼻腔。房间极小,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一个掉漆的木床头柜,和一把摇摇欲坠的木头椅子。墙壁上污渍斑斑,天花板角落挂着蛛网。唯一的窗户对着外面另一栋楼的墙壁,距离很近,光线完全被挡住。
但小伟此刻顾不上挑剔。他反锁好房门,又费力地把那把唯一的椅子挪过来抵在门后,这才脱力般地瘫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身体的极度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无法放松。奶奶胸口那片刺目的暗红,地上那个狰狞的血字,车窗外黄皮子诡异的笑脸和低语……这些画面在他紧闭的眼前交替闪现。
他蜷缩起来,用被子蒙住头,试图隔绝外界的一切,也试图压下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呜咽。奶奶……那个总是用粗糙温暖的手掌摸他头,会在冬天给他烤香甜红薯,会板着脸不许他靠近堂口却又在夜里悄悄给他掖被角的奶奶,怎么就没了?还死得那么……
恨意和恐惧交织着,啃噬着他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极度的疲惫终于战胜了一切,他沉入了不安的、支离破碎的睡梦中。
梦里,他回到了靠山屯的老屋,站在那幅巨大的、暗红色的堂口布幔前。布幔无风自动,后面似乎有无数影影绰绰的东西在蠕动、低语。他想跑,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然后,他看见奶奶从里屋走出来,胸口没有血,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慈悲又诡异的微笑,一步步向他走来,嘴唇翕动,似乎想对他说什么……
就在这时——
嗒,嗒,嗒。
清晰、有节奏的敲击声,突兀地响起,将他从梦魇中猛地拽了出来。
小伟瞬间惊醒,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门缝底下透进来一丝走廊昏暗的灯光。
声音是从窗户那边传来的。
他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看向那扇唯一的、对着隔壁墙壁的窗户。
玻璃窗外,紧贴着肮脏玻璃的,赫然又是那张毛茸茸的、尖嘴缩腮的脸!
还是那只黄皮子!
它绿豆大小的眼睛里闪烁着幽绿的光,在绝对的黑暗中,像两簇鬼火。一只前爪抬起,正不紧不慢,一下下地敲在玻璃上。
嗒,嗒,嗒。
在这死寂的深夜,在这陌生的城市,在这廉价的旅馆房间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如同丧钟敲响在小伟的耳边。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四肢,勒紧了他的喉咙。他浑身僵硬,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着。
那黄皮子见他醒来,停下了敲击。它歪了歪头,嘴角再次咧开那个极其拟人化的、充满恶意的诡异笑容。然后,它尖尖的嘴巴开合,无声。
但小伟的脑海里,再次响起了那尖细阴森,如同锈铁摩擦般的声音,这一次,带着一丝戏谑和玩味:
“嘿嘿……找到你了,弟马……”
小伟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不是幻觉!绝对不是!
它真的跟来了!从靠山屯,跟到了长途汽车上,现在,又跟到了这个他随机找到的、藏在城市角落里的破旧旅馆!
它无处不在!
那黄皮子说完,并没有离开,反而将整张毛脸都贴在玻璃上,挤压得变形,那双幽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小伟,仿佛在欣赏他脸上极致的恐惧。然后,它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极其低哑、如同老人咳嗽般的“咯咯”声,像是在笑。
诡笑持续了几秒钟,那黄皮子才慢慢后退,隐没在窗外狭窄缝隙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敲窗声停止了。
房间里恢复了死寂。
但小伟知道,它没走。或者说,它随时都能再来。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微微泛起了鱼肚白,街道上开始传来早起的车声人声,那代表着“正常”世界的声音,才让他冻僵的血液慢慢重新开始流动。
他缓缓坐起身,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跑?还能跑到哪里去?
奶奶用命换来的警告,似乎成了一句空洞的预言。他根本逃不掉。
小伟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触手一片冰凉。他看着窗外那渐渐亮起来的、狭窄而压抑的天空,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
有些东西,一旦沾上,就是不死不休。
而他,似乎从一开始,就被卷入了这场由奶奶的死亡开启的、深不可测的恐怖漩涡中心。
“弟马……”他低声重复着这个称呼,声音干涩沙哑。
我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