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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血秋
当李炎在襄阳悄然织网,刘巨容于山南观望踟蹰之时,大唐帝国的根基,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坏瓦解。广明元年的这个秋天,注定要被史笔蘸满血泪,沉重书写。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这曾是黄巢落第后愤懑抒怀的诗句,如今却如同一道冷酷的谶语,在长安城的残垣断壁间隆隆回响。九月八日早已过去,但那股席卷天下的“杀气”却并未随秋日凉风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长安,已彻底沦为“大齐”金统皇帝泄愤与立威的炼狱。未能擒获唐帝的挫败感,以及内心深处对自身草根出身与李氏正统之间鸿沟的嫉恨,化作最残忍的屠刀,挥向了那些来不及随驾西逃的李唐宗室。
“天街踏尽公卿骨!” 昔日钟鸣鼎食的王府侯门,如今朱门破碎,尸横遍地。从襁褓中的婴孩到白发苍苍的宗老,凡与李姓沾亲带故者,几无幸免。血液浸润了朱雀大街的石板缝,沿着御沟流淌,将原本浑浊的渠水染成诡异的暗红。首级被悬挂在坊门、树梢,如同风干的果实,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以恐怖维系的新朝的诞生。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浓烈到连秋日的肃杀都无法吹散。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韦庄《秦妇吟》中的惨景,此刻正在长安被加倍地上演。
而与此同时,帝国的四方藩镇,在这前所未有的变局面前,展现出的并非同仇敌忾,更多的是蠢蠢欲动的野心与冰冷的算计。
河东太原,李克用擦拭着他的沙陀弯刀,独眼之中闪烁着鹰隼般的光芒。他接纳了田令孜暗中遣来的使者,却并未立刻点兵南下。“让朱温那头豺狼和黄巢那疯子先撕咬吧,”他对麾下诸将冷笑,“待其两败俱伤,方是我沙陀儿郎饮马黄河之时!” 他按兵不动,静待时机,如同蛰伏的猛虎。
汴州宣武军节度使府内,朱温看着长安方向传来的、关于宗室被屠戮的密报,脸上没有任何悲戚,反而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杀得好!旧枝不折,新芽如何萌发?” 他加紧整军经武,吞并周边弱小势力,对黄巢阳奉阴违,暗中则将触角伸向富庶的漕运沿线。他的信使,同样秘密地穿梭于各路节度使之间,试探着,联盟着,背叛着。
四海十年人杀尽,似君埋少不埋多。 这乱世,人命如草芥,而野心家们看到的,却是通往权力巅峰的阶梯。
凤翔、河中、义武……各地节度使们或惶恐,或观望,或积极备战,但内心深处,那被中央权威压制已久的自主意识,如同逢春的野草,疯狂滋长。勤王?或许。但更重要的是,如何在这即将到来的、重新洗牌的牌局中,为自己攫取最大的利益。
而在那条通往蜀地的、崎岖艰险的傥骆道上,大唐天子李儇的銮驾,正狼狈不堪地在秋雨泥泞中艰难前行。曾经的九五至尊,此刻蜷缩在颠簸的马车里,面容憔悴,眼神中充满了惊惧。每一次急促的马蹄声,每一次林鸟的惊飞,都能让他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一颤。
“贼……贼兵可追来了?”他死死抓住身旁田令孜的衣袖,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大家(陛下)放心,神策军护卫周密,定能保陛下无恙。”田令孜强作镇定地安抚,但眼底深处同样藏着惶恐。他知道,皇帝这棵大树已然倾颓,他这条依附其上的藤蔓,前途亦是未卜。
车窗外,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凄凉景象。秋雨打在凋零的草木上,如同哭泣。李儇回想起开元天宝的盛世繁华,回想起大明宫中的笙歌曼舞,再对比眼下的仓皇如丧家之犬,巨大的落差让他悲从中来,却又哭不出声,只有无尽的恐惧与茫然吞噬着他。
他曾是天下共主,如今却连自己的性命、宗族的存续都无法保全。黄巢那句“我花开后百花杀”,仿佛是针对他李氏皇族最恶毒的诅咒,在这秋风秋雨中,一遍遍在他耳边回荡。
帝国的中心,在屠杀中流血;
四方的强藩,在沉默中磨刀;
流亡的天子,在惊恐中瑟瑟发抖。
这是一个秩序彻底崩坏的时代,一个野心无限膨胀的时代,一个用鲜血与铁蹄重新书写规则的时代。
秋风吹过破碎的山河,卷起硝烟与血腥,也带来了远方隐约的、新的战鼓声。
“百花”已杀,而接下来,又将是谁家之“花”,在这苍茫大地上,凌霜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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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