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更大了。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一种颜色,苍白得令人绝望。就像李寻欢此刻的脸色。
那辆并不算豪华,甚至有些破旧的马车,在官道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
铁传甲坐在车辕上赶车,那条长鞭在风雪中甩得“啪啪”作响,仿佛是在发泄着心中的郁气。
车厢内。
气氛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凝固。
李寻欢坐在左侧,手里依旧握着那个酒壶,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喝一口了。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坐在对面的李逸。
那种目光很复杂。
有震惊,有痛心,有愧疚,甚至还有一丝……想要从这少年脸上找出“他在撒谎”的渴望。
可惜,李逸让他失望了。
这张脸,虽然还带着少年的稚气,但那眉眼、那鼻梁,尤其是那种偶尔流露出的伪善与阴柔的笑意,简直和龙啸云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李逸裹着那件从查猛那里“顺”来的厚羊皮袄,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厢壁上。
他当然知道李寻欢在看他。
他也知道李寻欢现在心里有多难受。
但他一点都不想安慰这位“探花郎”。相反,他觉得很有趣。
“大叔。”
李逸忽然开口了,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的肺好像不太好,少喝点酒吧。”
李寻欢的手微微一抖,苦笑了一声:“习惯了。有时候,酒比药管用。”
“酒能麻痹神经,药只能治病。”
李逸淡淡地说道:“看来大叔你的病不在身上,在心里。”
李寻欢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看人竟然如此通透。
“你……很聪明。”李寻欢叹了口气,“像你父亲。”
“是吗?”
李逸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我母亲临死前也这么说。她说我这股子‘忘恩负义’的机灵劲儿,最像那个负心汉。”
“负心汉……”
这三个字,像三把刀,同时插在了李寻欢的心上。
大哥是负心汉?
那诗音呢?诗音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你……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寻欢的声音有些发颤。
李逸歪着头,似乎在回忆。
“她啊,是个傻女人。当年在关外救了一个受了伤的男人,那男人说会回来接她,结果一走就是十几年,杳无音信。”
“她就一直等,等到病入膏肓,等到家里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了,才肯把这块玉佩拿出来给我。”
李逸说的这些,半真半假。
系统植入的记忆里,那个母亲确实是个苦命人。但李逸特意加重了“等待”和“贫穷”的描述。
为的,就是刺激李寻欢。
果然。
李寻欢握着酒壶的手,指节已经发白。
“龙啸云……大哥……”他喃喃自语,“你在兴云庄锦衣玉食,名满天下,可曾想过关外还有对孤儿寡母在为你受苦?”
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第一次在这个“烂好人”的心中升起。
以前,他觉得龙啸云是他的恩人,是他的大哥,是为了救他不惜性命的豪杰。
所以他把林诗音让了出去,把家产让了出去。
因为他觉得,大哥会比他更爱诗音,更懂得珍惜。
可现在……
一个连关外救命恩人都能抛弃,连亲生骨肉都能不闻不问的男人。
真的会珍惜诗音吗?
车厢里的空气,愈发压抑。
而在车厢外,风雪中。
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倔强地跟在马车旁边。
是阿飞。
李寻欢本来邀请他上车,但他拒绝了。
“我不习惯坐车。我也没钱付车费。”
这就是阿飞的理由。
简单,固执,且骄傲。
李逸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那个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却始终没有掉队的少年。
“喂,阿飞。”
李逸喊道。
阿飞没有回头,依旧埋头走路。
“进来吧。”李逸扔过去一个酒袋,“就算不坐车,进来避避风也是好的。你要是冻僵了,手就不快了。手不快,你的剑就是废铁。”
这句话,击中了阿飞的软肋。
他可以忍受饥饿,忍受寒冷,但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剑变慢。
那是他唯一的尊严,也是他唯一的依靠。
阿飞停下了脚步。
他在雪地里站了三息,然后身形一闪,像只灵猫一样钻进了车厢。
但他没有坐下,而是盘膝坐在了车厢门口最角落的位置,离李寻欢和李逸都很远。
就像一匹混进了人类营地的孤狼,随时保持着警惕。
“谢谢。”
阿飞把酒袋扔还给李逸。
李寻欢看着阿飞,眼中闪过一丝暖意。
“好身法。好定力。”
他又看了一眼李逸。
“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酒桌上认识的。”李逸随口道,“我看他顺眼,他也看我顺眼,就这么简单。不像你们大人,交个朋友还得拜把子、看家世、讲义气,累不累?”
李寻欢再次苦笑。
是啊,累不累?
当年的“李探花”和“龙四爷”结拜,轰动武林。
可如今看来,那所谓的“义气”,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就在这时。
“吁——”
外面的铁传甲,忽然猛地勒住了缰绳。
马车在雪地上滑行了一段,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才堪堪停住。
“怎么了?”李寻欢问。
“少爷。”
铁传甲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凝重,透着一股杀气。
“路被堵了。”
李逸挑了挑眉,透过掀开的车帘望去。
只见前方的官道上,不知何时多了四个雪人。
这四个雪人堆得很高,很大,挡在路中间。
而且,这四个雪人的眼睛,不是煤球,而是黑洞洞的窟窿。
嘴巴,也不是胡萝卜,而是用鲜血画出来的,狞笑的弧度。
在那四个雪人后面,站着七八个大汉。
领头的,正是之前在酒铺里被李逸吓跑的“黄狮子”查猛。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那副灰溜溜的样子。
他的手里多了一把更厚、更重的九环大刀。
而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绿袍子、手里拿着一根哭丧棒的瘦高个。
那瘦高个长得很丑,脸上坑坑洼洼,全是绿色的脓包,看着就让人反胃。
但这大雪天的,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绿袍,却一点也不冷,反而浑身散发着一股腥臭的热气。
“青魔手,伊哭?”
李寻欢的眼神微微一凝。
他没想到,刚入关,就碰上了这种级别的邪派高手。
兵器谱上排名第九的青魔手,虽然人品低劣,但那一双淬了剧毒的铁手套,确实是江湖一绝。
“哈哈哈哈!”
查猛狂笑着走了出来,指着马车吼道:
“李寻欢!没想到吧!老子又回来了!”
“之前在酒铺里,老子没带齐人马,被那两个小兔崽子阴了!这次,我看你往哪儿跑!”
他显然不知道李寻欢的真实身份,只以为是个普通的病秧子富商。
毕竟,“小李探花”失踪了十年,江湖上认识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伊哭前辈。”
查猛转身对着那个绿袍怪人谄媚道:
“那车里有两个小子,一个剑很快,一个……有点邪门。只要前辈帮我宰了他们,这车里的财物,还有那个病鬼身上的钱,咱们五五分!”
伊哭桀桀怪笑,声音像夜枭一样刺耳。
“钱我不在乎。我听说,这车里有个少年,剑法很特别?”
他的目光穿过风雪,死死盯着车厢。
“我最近练功,正好缺一双灵活的手来做药引子。既然剑快,那手一定很嫩。”
车厢内。
阿飞的手,按在了腰间的铁片上。
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
“我去。”
阿飞淡淡地说道。
“等等。”
李逸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那个绿袍怪,有毒。”
李逸看着外面的伊哭,脑海中迅速闪过关于此人的资料。
青魔手,擅长用毒,且内力带有腐蚀性。
现在的阿飞,虽然剑快,但经验不足,内力也不够深厚,一旦沾上毒,很可能会吃亏。
“那又如何?”阿飞反问。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杀人,或者被杀。没有“怕”这个字。
“别急着送死。”
李逸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在手里抛了抛。
“查猛是冲我来的。那个绿袍怪,是冲你来的。”
“那个大个子车夫,估计打不过那个绿袍怪。”
“至于我这位……‘大叔’。”
李逸看了一眼李寻欢。
“他现在这副样子,估计连刀都拿不稳。”
李寻欢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孩子,嘴是真毒。
“所以呢?”阿飞问。
“所以,咱们得配合。”
李逸凑到阿飞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阿飞听完,眉头微微一皱,有些迟疑地看了李逸一眼。
“这样行?”
“信我。”李逸眨了眨眼,“我是龙啸云的儿子,坑人这种事,是家传绝学。”
李寻欢:“……”
他感觉自己的膝盖又中了一箭。
“动手!”
李逸一声低喝。
“唰!”
一道灰影,如利箭般从车厢里射了出去!
是阿飞!
他没有冲向那个看起来最强的伊哭,而是直奔查猛!
快!
太快了!
雪地上甚至没有留下他的脚印!
查猛还在狂笑,忽然感觉眼前一花。
那柄简陋的铁片剑,已经到了他的咽喉!
“找死!”
查猛毕竟也是老江湖,反应不慢,九环大刀猛地竖起,护住面门。
“当!”
铁片点在刀面上,火星四溅。
但这只是佯攻!
阿飞的身形在半空中不可思议地一折,借着刀面的反震之力,竟然直接扑向了查猛身后的那些喽啰!
那是狼入羊群!
剑光闪烁间,惨叫声此起彼伏!
“小畜生!你敢!”
伊哭怒了。
这小子竟然敢无视他?
他那双戴着青色金属手套的大手,猛地探出,抓向阿飞的后背!
那一抓,带着绿油油的毒雾,腥臭逼人!
眼看阿飞就要被抓中。
“嘿!老怪物!看暗器!”
车厢里,忽然飞出了一个东西!
那东西速度不快,但在风雪中闪闪发光!
伊哭下意识地一挥手,想要拍飞那暗器。
“啪!”
那东西碎了。
是一块碎银子。
“银子?”
伊哭一愣。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
李逸也冲了出来!
但他没有用剑,也没有冲向伊哭。
他是滚出来的!
他在雪地上连滚带爬,动作狼狈至极,却又滑溜无比,直接滚到了——铁传甲的身后!
“大个子!护驾!我是你家少爷的侄子!”
李逸大喊一声。
铁传甲:“……”
虽然无语,但他不能不管。
这可是龙啸云的儿子,要是死在这儿,少爷得愧疚一辈子。
“吼!”
铁传甲怒吼一声,如同金刚怒目,身上那件羊皮袄猛地炸开,露出了一身精钢铸造般的肌肉!
他虽然只是个车夫,但也是练过“铁布衫”的高手!
他挥起那根儿臂粗的长鞭,如同一条毒龙,狠狠抽向了伊哭!
“好硬的横练功夫!”
伊哭冷笑一声,竟然不闪不避,直接用那只青魔手去抓鞭梢!
“滋滋滋……”
长鞭入手,竟然冒起了一股青烟!
那是剧毒在腐蚀皮革!
“撒手!”
伊哭用力一拽!
铁传甲虽然力大无穷,但在内力上毕竟逊色于兵器谱第九的高手,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死吧!”
伊哭另一只手,带着腥风,直拍铁传甲的天灵盖!
这一掌若是拍实了,铁传甲必死无疑!
“少爷!”铁传甲闭上了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车帘,再次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
没有耀眼夺目的光芒。
只有一道寒光。
一道仿佛凝聚了这天地间所有寂寞与寒冷的,小小的寒光。
“嗖——”
伊哭的动作僵住了。
他的手掌,离铁传甲的头顶只有三寸。
但他再也拍不下去了。
因为他的喉咙上,多了一把刀。
一把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刀身没入咽喉,只留下刀柄在外微微颤动。
没有血流出来。
因为那一刀太快,快到连血都来不及流。
也因为那一刀太冷,冷得冻结了血液。
“咯……咯……”
伊哭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辆破旧的马车。
他可是兵器谱第九啊!
他甚至都没看清那个人是怎么出手的!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刀?!
“小……李……飞……刀……”
伊哭用尽最后一口气,挤出了这四个字。
然后,那高瘦的身躯,像一截枯木般,轰然倒地。
雪地上,瞬间一片死寂。
正准备围攻阿飞的查猛等人,全都吓傻了。
那个传说中的……小李飞刀?!
那个失踪了十年的神话?!
竟然就在这辆破车里?!
“跑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剩下的人,连滚带爬,恨不得多生两条腿,疯狂地向风雪中逃窜。
就连查猛,也扔掉了九环大刀,连头都不敢回。
阿飞没有追。
他站在雪地里,任由雪花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伊哭喉咙上的那把刀。
他在颤抖。
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因为……兴奋。
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完美的杀人技。
快、准、狠。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那就是他一直在追求的境界!
“咳……咳咳咳……”
车厢里,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这一次,咳得很凶,仿佛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
铁传甲顾不上自己的伤,连滚带爬地冲回车边:“少爷!少爷你没事吧?!”
李逸从雪堆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
他看着车厢,眼神复杂。
刚才那一刀,他也看见了。
虽然他拥有“独孤九剑”的理论知识,拥有超越常人的眼力。
但他不得不承认。
那一刀,若是射向他。
他,躲不开。
绝对躲不开。
那是规则层面的“必中”。
是因果律武器。
“例不虚发……果然名不虚传。”
李逸喃喃自语。
他掀开车帘。
只见李寻欢正靠在车壁上,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一丝鲜红的血迹。
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显然,刚才那一刀,耗费了他极大的心神和体力。
但他看到李逸进来,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
“没受伤吧……龙逸?”
李逸看着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心里那股无名火又上来了。
“死不了。”
“倒是你,大叔。”
李逸指了指地上的伊哭尸体。
“为了救两个刚认识的小鬼,暴露了身份,还差点把自己咳死。”
“值得吗?”
李寻欢用手帕擦了擦嘴,眼神温柔而坚定。
“你是……大哥的孩子。”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让人伤你分毫。”
李逸:“……”
这该死的、令人窒息的、沉重的兄弟情。
他突然觉得,那个在福州城为了华山名誉杀红了眼的令狐冲,比眼前这个男人要可爱多了。
“行了,别煽情了。”
李逸转过头,冲着外面的阿飞喊道:
“喂,阿飞!把那把刀拔出来擦干净!”
“那可是古董,值钱着呢!”
阿飞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拔出飞刀。
他在雪地上,用最干净的雪,一点一点擦去刀上的血迹。
动作虔诚得像是在擦拭情人的手。
然后,他走到马车旁,将刀递了进去。
“谢谢。”阿飞说。
李寻欢接过刀,看着阿飞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你的剑也很快。”
“假以时日,你会名动天下。”
“走吧。”
李逸打断了这对“知己”的商业互吹。
“既然身份暴露了,这路上恐怕就不太平了。”
“青魔手死了,他的那些徒子徒孙,还有那些想踩着‘小李探花’成名的人,估计已经在路上了。”
李逸靠回车厢,闭上眼,开始运转体内那点微薄的内力。
“大叔,你最好祈祷你的身体能撑到保定。”
“因为到了兴云庄……”
“你要面对的,可能比这一路的风雪和杀手,还要残酷一百倍。”
马车再次启动。
这一次,风雪更大了。
但那辆破旧的马车,却像是一把生锈的刀,在风雪中,缓缓地,却坚定地,割开了一道口子。
向着那个充满了阴谋、背叛与悲情的兴云庄,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