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名黑衣汉子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投入静湖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尽,了无痕迹。
然而,绿绮堂内那份刚刚因琴箫而生的知己之情,却已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冰冷的官家气息,冲淡了不少。
“嘿,好大的官威。”令狐冲看着那空荡荡的门口,撇了撇嘴,语气中带着几分江湖人对官府特有的不屑与警惕,“这年头,连个卖琴的老先生,都不得清净。”
石观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无奈的苦涩。
他对着两人,歉然地一拱手:“让二位见笑了。一些身不由己的俗事罢了。”
他没有再多解释,只是将那两件神兵般的乐器,轻轻推向两人。
“宝物赠英雄,知音酬知己。此琴,此箫,今日之后,便归二位了。老朽只望,他日江湖之上,能有幸再闻‘沧海龙吟’之声,便不负此生了。”
“前辈……”
“不必多言。”石观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们,“老朽该走了。二位,请自便吧。”
说罢,他竟是再不看那满堂的珍品一眼,只是理了理身上那件朴素的布袍,便迈开脚步,从容地走出了绿绮堂,仿佛此去,赴的只是一场寻常的茶会。
只是,他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在巷弄的拐角处消失时,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与决然。
“这位石先生,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啊。”令狐冲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
李逸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手指,轻轻在那架“沧海”琴冰凉的琴弦上,拨了一下。
“嗡——”
一声低沉、雄浑,仿佛来自深海的琴音,在安静的堂内,悠然响起,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走吧,师兄。”李逸缓缓站起身,“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将琴箫各自收好,对着那满堂的乐器,和那位不知去向的店主,遥遥一拜,这才转身,离开了这间奇特的绿绮堂。
重回到华阴县城的街道上,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青石板路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
然而,在李逸的眼中,这座看似寻常的县城,却仿佛在他们离开的这短短半个时辰里,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街角处,那个原本在卖糖葫芦的老汉,眼神总是不经意地向他们这边瞟来,握着草靶子的手,骨节粗大,布满了老茧,绝非寻常小贩。
对面茶楼的二楼窗口,一个正在喝茶的书生,看似在欣赏街景,但他的视线,却始终锁定在他们二人身上,没有移动分毫。
就连路边几个嬉笑打闹的孩童,其追逐跑动的路线,都隐隐构成了一张松散的监视网。
这些变化,极其细微,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
但在李逸那经过《紫霞凌波经》千锤百炼,早已与天地气机隐隐相合的感知之中,却如同黑夜里的萤火虫般,清晰无比。
整座华阴县城,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张巨大的,正在缓缓收拢的蛛网。
而他们,就是网中那两只最显眼的飞蛾。
“师弟,怎么了?”令狐冲见李逸忽然停下脚步,眉头微蹙,不由问道。
“师兄,”李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觉得,刚才那几个六扇门的人,武功如何?”
“嗯……”令狐冲回忆了一下,沉吟道,“那几个随从,气息沉稳,下盘扎实,都是外家好手。为首的那个鹰钩鼻,更是个硬茬子,太阳穴高高鼓起,气息内敛,恐怕不在嵩山派那些太保之下。”
“不错。”李逸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一个县城,竟然会出现这个级别的大内高手,而且不止一个。”
他伸手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个正在擦拭桌子的店小二:“你看他。”
令狐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店小二身形瘦小,动作麻利,并无异常。
“他擦桌子,擦了三十七下。每一下,力道、速度、角度,都分毫不差。他端茶送水,每一步踏出的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这不是店小二,这是军队里训练出来的斥候。”李逸的声音很轻。
令狐冲的脸色,终于,也变了。
他那份刚刚获得的自由与快意,在这一刻,被一股冰冷的现实,冲得荡然无存。
他这才明白,自己所谓的“自由”,或许,只是从一个小的牢笼,跳入了另一个更大的牢笼。
“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或许,我们只是恰好闯了进来。”李逸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华山脚下,西通关中,乃是兵家要地。最近江湖又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洗牌,五岳剑派易主。朝廷会注意到这里,很正常。”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了一抹玩味的弧度:“只是,他们似乎对我们这两个‘不稳定因素’,格外感兴趣。”
令狐冲握住了腰间那管“龙吟”箫,眉头紧锁:“那我们怎么办?杀出去?”
“不急。”李逸摇了摇头,拉着他,重新走回了太白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一般,“我们若是现在就走,反而坐实了心中有鬼。他们不动,我们,便也不动。”
他重新要了一间上房,点了满满一桌子酒菜。
“今晚,我们就在这里,好好听一听。看看这网里,到底还藏着些什么鱼。”
夜,渐渐深了。
酒楼的喧嚣,也渐渐散去。
令狐冲早已有了几分醉意,趴在桌上,似睡非睡。
李逸则独自一人,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窗。
清冷的月光,洒了进来,也照亮了楼下那条寂静无人的长街。
街角的阴影里,那个卖糖葫芦的老汉,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打更的更夫,正抱着梆子,靠在墙角,看似在打盹,但那均匀的呼吸,却暴露了他时刻警惕的内心。
李逸的目光,缓缓扫过对面那一排排漆黑的屋顶,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那无边的夜色,遥遥一敬。
而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轻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风能听见。
“请君入瓮,瓮已备好。”
“就看各位,有没有这个胆子,来尝一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