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箭带来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我意识深处烙下印记后,便放任我沉入了无边的黑暗。然而,即便是昏迷中,我也能感受到外界的兵荒马乱,感受到那抱着我的手臂是如何的紧绷而颤抖,感受到那落在额间的吻是如何的滚烫而绝望。
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人已回到了镇国公府我自己的闺房。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肩胛下的伤口被妥善包扎着,但每一次细微的呼吸仍能牵扯出尖锐的痛楚。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挤满了熟悉的面孔。
“囡囡!你醒了?!” 我娘云薇夫人第一个扑到床边,那双能捏碎铁核桃的手,此刻却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我未受伤的额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劫后余生的沙哑,“吓死娘了!真是吓死娘了!”
我爹萧战,那个在千军万马前都能面不改色的镇国公,此刻像一尊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石像,杵在床尾,虎目通红,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滔天的后怕和几乎要压抑不住的、针对幕后黑手的狂暴怒意。
我哥萧铮更是直接,这个平日里愈发沉稳的青年,此刻眼眶红肿,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柱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低吼道:“查!老子一定要把那些杂碎揪出来!千刀万剐!” 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未能保护好妹妹的自责与痛楚。
家人的担忧与心疼,如同温暖的潮水,将我紧紧包裹,让我那因伤痛和暴露秘密而有些惶惑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爹,娘,哥哥……我没事……” 我艰难地扯动嘴角,想给他们一个安抚的笑容,却牵动了伤口,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
这一下,更是惹得我娘泪如雨下,我爹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我哥更是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
就在这时,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床榻边,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只是被家人的情绪暂时隔开了。
是楚晏。
他看起来比我这受伤的人还要憔悴几分。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一向整洁的衣袍甚至带着些许褶皱,显然自我受伤后便未曾离开,也未曾合眼。他就那样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总是清冷无波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是失而复得的庆幸,是深沉如海的自责,是压抑不住的戾气,还有……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心疼。
“琉璃。”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仅仅两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我爹娘和哥哥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眼神复杂。他们显然已经从暗卫和丫鬟口中得知了遇刺的详细经过,自然也知晓了我那“不合时宜”的爆发和为他挡箭的举动。
“楚世子,” 我爹深吸一口气,语气还算克制,但那目光却锐利如刀,“小女此番……多亏世子照料。只是,这刺客的来历,还需世子给老夫一个交代!” 这话语里,已然带上了问责的意味。女儿是为了救他才重伤如此,无论原因为何,他这做父亲的,都无法平静。
楚晏面对我爹的逼视,没有丝毫回避。他缓缓屈膝,竟是对着我爹娘,单膝跪了下去!
这一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安王世子之尊,竟行此大礼!
“国公,夫人,” 楚晏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决绝,“此番皆因楚晏之故,连累郡主重伤至此。楚晏万死难辞其咎!刺客之事,我已命人全力追查,定会给国公府一个交代!在此之间,楚晏愿以性命担保,绝不让此类事情再发生!也恳请国公与夫人,允许楚晏……在此守护郡主,直至她痊愈。”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那“以性命担保”和“守护”的承诺,重于千钧。
我爹看着他,眼神中的怒意稍稍缓和,但眉头依旧紧锁。我娘则是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在我和楚晏之间流转,带着了然与一丝无奈的担忧。
我躺在床上,看着他那跪地的身影,看着他苍白憔悴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心中酸涩不已。我想开口让他起来,想告诉他这不全是他的错,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只能焦急地看着他。
最终,是我爹打破了沉默。他上前一步,虚扶了楚晏一把,声音沉凝:“世子请起。刺客之事,还需你我两家合力。至于琉璃……她需要静养。”
这话,算是默许了他留下,但也划下了一道界限。
楚晏顺势起身,再次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别怕,有我。” 然后,他便退到了一旁,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不再言语,但那存在感却强烈得无法忽视。
接下来的日子,我便在这充满了药味、担忧和无声守护的房间里养伤。
我娘几乎是寸步不离,亲自喂我汤药,为我擦拭,眼神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我爹虽军务繁忙,但每日必定抽空来看我,坐在床边,笨拙地跟我说些边关趣事,试图逗我开心,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我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我哥更是变着法子搜罗各种补品和稀奇玩意儿送来,仿佛这样就能减轻我的痛苦。
而楚晏,他真的做到了他承诺的“守护”。
他并未过多打扰,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坐在外间,或是站在窗外廊下。但我每次从昏睡中醒来,总能第一时间感受到他那道沉静而专注的目光。他会在我喝药时,适时地递上一颗蜜饯(不知他从何处得知我怕苦);会在我因伤口疼痛而蹙眉时,眉头皱得比我还紧;会在夜深人静时,隔着屏风,用他那低沉的声音,为我念几段舒缓的游记或诗词。
他不再掩饰他的关切,也不再试图探究我那日暴露出的“异常”。仿佛无论我是娇弱的郡主,还是能徒手挡箭的怪力女,在他眼中,都只是需要他拼尽全力去守护的“萧琉璃”。
这份沉默而坚定的守护,连同家人那浓得化不开的疼爱,如同一剂最有效的良药,缓缓滋养着我受损的身体和一度惶惑的心灵。
我知道,这次重伤,牵扯了太多人的心。
但也正因为如此,让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身边这些珍贵的情意。
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可心里某个地方,却被填得满满的,暖得发烫。
有他们在,再重的伤,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