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的血迹尚未完全清洗干净。
顾昭肩上的刀伤不算深,但伤口狰狞,敷了金疮药后仍隐隐作痛。他斜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却仍坚持让书童铺开纸笔,想要继续温书。
“公子,大夫说了要静养!”书童急得直跺脚。
“无妨,伤的是左肩,右手还能写字。”顾昭声音虚弱,却透着股倔强,“离秋闱不过两个半月,岂能因这点小伤耽搁?”
门外传来敲门声。书童开门,却是王璋端着一碗热粥站在门口。
“顾兄,我熬了些粥,你趁热喝。”王璋将粥放在桌上,目光落在顾昭肩头渗血的纱布上,眉头紧皱,“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顾昭苦笑摇头:“我亦不知。昨夜回房不久,便听到窗棂轻响,刚要起身查看,两个蒙面人便破窗而入。若非……”他顿了顿,“若非有巡夜的武侯恰好经过,惊走了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王璋想起昨夜混乱——呼喝声、打斗声、顾昭书童的尖叫,客栈里所有人都被惊醒。等他们冲出房间时,刺客已逃了一个,另一个被武侯按在地上。顾昭房中一片狼藉,血迹斑斑。
“武侯怎会恰好巡到此处?”王璋疑惑。悦来客栈在南城边缘,并非繁华街区,平日夜间巡查并不密集。
顾昭眼中闪过一丝深思,却没有回答,只道:“或许是巧合吧。王兄,此事莫要声张,以免引起其他士子恐慌。”
正说着,客栈掌柜领着两个京兆尹府的差役上来:“顾公子,这两位官爷要问话。”
差役问了事发经过、刺客样貌等,记录在案。其中一人道:“顾公子放心,此案京兆尹大人已亲自督办,必会给公子一个交代。近日城中不太平,公子出入还请小心。”
送走差役,顾昭看向王璋,忽然低声道:“王兄,昨夜之事,恐怕不是偶然。”
王璋心头一紧:“顾兄何出此言?”
“那两人破窗而入,第一刀便刺向我执笔的右肩——若非我闪躲及时,此刻右手已废。”顾昭声音很轻,“他们不是来杀我,是来让我考不了试。”
王璋倒吸一口凉气。
“而且,”顾昭继续道,“他们退走时,其中一人说了句‘晦气,怎么有武侯’,另一人回了句‘那边催得急’。”
“那边?”王璋喃喃重复,“哪边?”
顾昭摇摇头,目光望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树欲静而风不止。王兄,这次科举,恐怕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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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西麦风司的秘密审讯室内。
被抓获的刺客五花大绑在木架上,身上已有几道鞭痕。他不过二十出头,一脸痞气,眼中却藏着恐惧。
蒯通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短刀:“叫什么名字?”
“赵……赵四。”刺客声音发颤。
“谁指使你的?”
“没……没人指使。小的就是看那书生穿得不错,想抢点钱财……”
蒯通笑了,笑容却冰冷:“抢钱财?破窗而入,直取右肩,分明是冲着废人手去的。赵四,你当我是三岁孩童?”
他起身,走到赵四面前,短刀在烛光下泛着寒光:“你知道袭击科举士子是什么罪吗?按律,斩立决,家眷流放三千里。”
赵四脸色惨白。
“不过,”蒯通话锋一转,“你若说实话,供出主使,或许还能从轻发落。至少,你的老母亲和妹妹,不用受你牵连。”
赵四浑身一抖:“你……你怎么知道……”
“西市豆腐坊赵寡妇的儿子,去年因偷窃入狱三个月,今年三月刚放出来。”蒯通淡淡道,“你母亲每日起早贪黑磨豆腐,你妹妹十三岁,在绣坊做零工。一家三口,就指望你改邪归正。”
“别动她们!”赵四嘶声喊道,“我说!我都说!”
他喘着粗气,竹筒倒豆子般交代:“是……是杜二爷让我干的。他说,有个叫顾昭的书生爱管闲事,得教训一下,让他考不了试。事成之后,给我五十贯钱。”
“杜二爷?杜康?”
“对,就是他!他在西市有货栈,我们都叫他杜二爷。”
“除了教训顾昭,还让你做什么?”
赵四犹豫了一下,蒯通的刀尖贴上了他的脸颊。
“说!”
“还……还让我打听一个叫王璋的书生的行踪,看他平时都去哪,跟谁来往……”赵四快哭出来了,“杜二爷说,这个王璋是块硬骨头,得想办法让他‘心甘情愿’帮忙。”
“帮什么忙?”
“不……不知道。杜二爷没说。但他提过,事成之后,王璋不仅能中举,还能得一大笔钱,足够他母亲治病、家里盖新房……”
蒯通眼中寒光一闪。利诱不成,改威逼?或者,还有更阴毒的算计?
“昨夜和你一起的那个同伙,是谁?”
“他叫刘麻子,是杜二爷从城外找来的流民,我不熟。我们约好今早在城隍庙后巷碰头分钱……”
蒯通立即对身旁下属下令:“带人去城隍庙,抓刘麻子!要活的!”
下属领命而去。蒯通又问了几个细节,确认赵四所知有限,便让人将他押下去。
刚出审讯室,随明匆匆赶来:“蒯大人,那个胡郎中招了。”
两人快步来到另一间审讯室。胡郎中瘫坐在地上,面前摊着几张药方。
“他说,杜康确实向他打听过几种药。”随明低声道,“一种是能让人腹泻呕吐、状如急病的药;一种是能让人昏睡不醒的药;还有一种……是能让人精神亢奋、难以自控的药。”
蒯通眉头紧锁:“科举考场上,若有士子突然腹泻呕吐,或昏睡不醒,或举止癫狂……”
“必会引起大乱。”随明接道,“而且,胡郎中说,杜康特别问过,这些药能否混在饮食或饮水中,银针能否试出。”
“他想在贡院下药?”蒯通摇头,“贡院戒备森严,饮食统一供应,每道工序都有人监督,他如何下手?”
“除非……”随明看向蒯通,“他有内应。”
两人对视一眼,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就在这时,一个探子飞奔而来:“大人!刘麻子抓到了!但他……他死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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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庙后巷,一具尸体倒在血泊中。正是刘麻子,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尸体尚有余温。
“我们赶到时,他刚断气。”带队的小旗禀报,“附近百姓说,听到几声短促的打斗,等出来看时,只见到一个黑衣人的背影翻墙跑了。”
蒯通蹲下身,检查尸体。匕首是普通的匕首,但刺入的手法干净利落,直中心脏,显然是老手所为。刘麻子手中死死攥着一块碎布,像是从凶手衣服上扯下来的。
碎布是深青色,质地普通,但边缘绣着极细的银色纹路——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蒯通将碎布凑到眼前,瞳孔骤然收缩。
那纹路,是匈奴人常用的狼头图腾的变体!
“北边的人……”他喃喃道,“他们已经进城了。”
随明脸色大变:“杜衡和匈奴有勾结?!”
“不止是勾结。”蒯通站起身,神色凝重,“恐怕是里应外合。杜衡这些人想破坏科举,搅乱天熙;匈奴人则想趁乱行事,甚至可能在科举期间发动突袭。”
他转身下令:“立刻禀报晋王殿下!全城搜捕身上有狼头纹饰之人!还有,彻查杜衡货栈的所有往来人员,特别是最近三个月的新面孔!”
“那科举……”随明担忧道。
“科举必须如期举行。”蒯通斩钉截铁,“越是有人想破坏,我们越要办得漂亮!这是朝廷的颜面,也是给天下士子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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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宫,韩继听完禀报,沉默良久。
烛火在他脸上跳动,映出深邃的眉眼。案上摊开着北疆军报、贡院工程进度、士子安置名册,还有那块带血的碎布。
“匈奴细作已经潜入天熙城。”他缓缓开口,“杜衡与其勾结,意图在科举期间制造混乱。而北疆,挛鞮狐鹿姑的两万骑兵正在等待时机。”
随明低声道:“殿下,是否推迟科举?或者……加强京畿防务,调更多军队入城?”
“不可。”韩继摇头,“推迟科举,正中敌人下怀——他们会说朝廷心虚,科举有黑幕。调军入城,会引起百姓恐慌,让士子更加不安。”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我们的敌人有三重:一是杜衡这些旧族余孽;二是潜入的匈奴细作;三是北疆虎视眈眈的敌军。三重敌人,目标一致——动摇新朝根基。”
“那该如何应对?”
韩继手指点在天熙城的位置:“内紧外松。对内,加强监视和排查,但表面上一切如常,科举筹备照旧推进。对外,让柴武在北疆适当示弱,引诱匈奴提前动手。”
“示弱?”蒯通皱眉,“若匈奴真的大举进犯……”
“挛鞮狐鹿姑等不及了。”韩继冷笑,“单于庭给他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急需一场胜利。我们给他机会——让他以为天熙城真的乱了,让他以为可以趁虚而入。”
他转向蒯通:“让麦风司放出消息,就说科举筹备不顺,士子闹事,朝廷焦头烂额。消息要真真假假,让匈奴细作相信,也让杜衡相信。”
“然后呢?”
“然后,”韩继眼中闪过锐光,“等他们全都跳出来,一网打尽。”
随明担忧道:“可这样一来,科举期间天熙城可能会更乱……”
“乱,是表象。”韩继走回案前,拿起那块碎布,“我们要让敌人看到的‘乱’,是我们想让他们看到的。真正的要害之处——贡院、粮仓、武库、城门——必须固若金汤。”
他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传令:第一,贡院即日起由墨侯亲自接管,所有工匠、杂役重新筛查,饮食供应由禁军专人负责,每道工序三人监督。第二,士子集中居住的客栈,加派便衣护卫,但不可惊扰士子。第三,京兆尹府即日起整顿治安,凡有寻衅滋事者,无论身份,严惩不贷。”
“那杜衡……”
“先不动他。”韩继淡淡道,“留着他,钓更大的鱼。但要加强监视,他接触过的所有人,全部记录在案。特别是礼部、贡院、京兆尹府中与他有往来者。”
众人领命而去。殿内又只剩下韩继一人。
他重新坐回案前,提笔写下一道密令,用火漆封好,唤来心腹侍卫:“八百里加急,送交北庭都护柴武将军。”
侍卫领命离去。韩继又展开贡院的平面图,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号舍上。
五千士子,五千个梦想,五千个家庭的期望。而这一切,此刻都系于这座新建的贡院,系于这场充满阴谋与危险的科举。
他想起昨日暗访时,在悦来客栈听到的对话。那些寒门士子,有的为筹盘缠卖掉了祖田,有的辞别病重的父母,有的背着全村的期望……他们怀揣着最朴素的愿望,想要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报效国家。
可有些人,却想将这一切摧毁。
韩继的手缓缓握紧,指甲陷进掌心。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看不见的敌人宣战,“这场科举,不仅是为国选才,更是要告诉天下人——在这个崭新的天熙城,在这个崭新的大麦,寒门子弟同样有出头之日,公平与正义,不会被阴谋和强权打败。”
窗外,朝阳升起,金光洒满宫城。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距离那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秋闱,又近了一天。
暗线已然浮现,风雨即将来临。
但天熙城的晨光,依旧明亮而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