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殿内,林仙丽背靠着紧闭的房门,呼吸急促,冷汗濡湿了内里的衣衫。苏女史那张潦草的字条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更烫得她心胆俱寒。
“彼已动杀心,慎食水,勿独行……”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桌案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上。澄澈的茶汤,映着窗外投入的天光,看上去与平日并无不同。半个时辰前,一名面生的宫女低眉顺眼地送来,说是近日天干物燥,膳房特意为各位女史准备的润肺凉茶。当时殿内人多眼杂,她并未多想,随手放在了案上。若非苏姐姐冒险示警,若非自己因柏树下那道窥视的阴影而心神不宁未曾饮用,此刻……
她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冰冷的后怕沿着脊椎蔓延开来,四肢百骸都泛起一种虚脱般的酸软。他们果然动手了!而且如此迫不及待,如此明目张胆!就在这规矩森严的瑶光殿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这已不仅仅是警告,而是赤裸裸的灭口!
她强压下喉咙口的翻涌,迅速走到窗边,将杯中茶水尽数倾倒在窗台一盆茂盛的兰草根部。看着茶水迅速渗入泥土,她心中稍定,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攫住——这次是茶水,下次会是什么?膳食?熏香?还是在她必经之路上制造一场“意外”?
苏姐姐提醒她“勿独行”,可在这深宫之中,谁能时刻相伴?谁又能真正信任?今日她能躲过一劫,明日呢?后日呢?
她将字条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绝不能让这证据落入第二人之手,那会给苏姐姐带来灭顶之灾。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她需要将这份死亡的威胁,转化为反击的武器。对方越是急切地想要除掉她,越是证明她触及到了核心的秘密,证明她的存在,让他们感到了巨大的不安。
北疆,武州塞外,卧牛石。
秋深草黄,朔风渐起。枯黄的草浪在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潜伏在草丛中、沟壑里的一切声息。柴武亲自坐镇,精锐的斥候与弩手已在此地埋伏了整整两天两夜。他们如同蛰伏的猎豹,与枯草同色,与大地一体,只有偶尔抬起检查弓弩机括时,眼中才会闪过一抹锐利的精光。
根据阿拔的口供,接头的日子就在这两日。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不敢有丝毫懈怠。塞外的夜晚寒冷刺骨,白日的阳光却又带着几分残存的灼热,考验着每个人的意志与耐力。
柴武伏在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后,举着单筒的千里镜,仔细观察着远处那块形如卧牛的巨石周围。风吹草动,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迹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大将军,”一名副将悄无声息地匍匐到他身边,低声道,“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弩箭上弦,只等信号。”
柴武微微颔首,放下千里镜,目光沉静如水:“告诉弟兄们,沉住气。我们要等的,不只是几个匈奴探子,更是宫里那条毒蛇露出的尾巴。此役关系重大,不容有失。”
“明白!”
时间一点点流逝,从日上中天到夕阳西斜,卧牛石周围除了风声和偶尔窜过的野兔,再无其他动静。一些年轻的兵士脸上开始流露出焦躁之色。
柴武却依旧沉稳。他深知,越是关键时刻,越需要耐心。
终于,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即将被地平线吞噬,天地间陷入一种朦胧的灰蓝色时,千里镜的视野边缘,出现了几个模糊的黑点。他们是从西北方向而来,骑着矮壮的蒙古马,行动迅捷而警惕,不断左右张望。
“来了。”柴武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所有潜伏的士兵精神一振,无声地调整着姿势,弩弓悄无声息地抬起,瞄准了那片区域。
那几个黑点越来越近,在距离卧牛石约百步的地方勒住了马。一共五人,皆是匈奴人打扮,皮袍弓箭,神色彪悍。为首一人跳下马,谨慎地绕着卧牛石走了一圈,似乎在检查是否有埋伏。
片刻后,他似乎放下心来,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迎风晃燃,然后用手掌遮挡着,对着卧牛石的方向,极其规律地晃动了三下,稍停,又晃动了两下。
三长两短!正是约定的暗号!
柴武眼中寒光一闪,对身旁的副将微微点头。
副将会意,拿起一面小小的、蒙着红布的铜镜,对着远处另一处潜伏点,以特定的角度反射了几下夕阳最后的光芒。
这是动手的信号!
南疆,西瓯首领大帐。
译吁宋枯坐在虎皮大椅上,面前的奶酒早已冰冷。与桀骏那场不欢而散的“虎宴”之后,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与危机。桀骏的势力在部落内急剧膨胀,许多原本中立的长老和勇士,在桀骏强硬的态度和麦朝潜在威胁的双重压力下,开始倒向那边。他这位大首领的命令,如今出了自己的直属寨子,恐怕已大打折扣。
“首领,”一名心腹长老忧心忡忡地道,“桀骏那边……动作频频,他手下几个寨子都在加固工事,囤积粮草,恐怕……来者不善啊。”
另一人接口:“随何使者那边,又派人来催问互市之事的决定了。我们……到底该如何应对?”
译吁宋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答应麦人,立刻就会引发与桀骏的内战;不答应,麦人那边无法交代,而且部落急需的盐铁也无法保障,长久下去,部众离心,他这大首领的位置同样坐不稳。
进退维谷!
他想起桀骏那充满杀气的眼神,想起随何那看似温和实则步步紧逼的态度,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难道西瓯数百年的基业,就要断送在自己手里?
“再去见随何使者,”译吁宋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告诉他,互市可以谈,但地点不能在河谷东面,必须改到靠近我们腹地的黑水湾。而且,麦人护卫不得超过五十人,交易时间和种类,也必须由我们定夺。”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试图在麦朝和桀骏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既不得罪麦朝,也能暂时安抚住桀骏。
心腹长老面面相觑,都知道这条件麦朝未必会答应,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是,首领,我们这就去办。”
译吁宋看着手下离去,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心中一片茫然。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风暴,远未结束。
瑶光宫,林仙丽居处。
夜深人静,瑶光宫内的灯火大多已熄灭。林仙丽却毫无睡意,她坐在榻边,耳畔听着更漏滴答,心中反复思量。
投毒之事,绝不能就此隐忍。但如何揭发?直接去找徐姑姑?证据呢?那杯茶水已被她倒掉,空口无凭,反而可能被反咬一口,说她诬陷。而且,徐姑姑的态度暧昧不明,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或许……可以借力打力。
她想起皇帝偶尔投来的、那难以捉摸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探究,或许……也有一丝极淡的欣赏?她不确定。但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破局的机会。皇帝是这宫中至高无上的存在,也是所有阴谋最终指向的目标。只有引起他足够的重视,才能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才能让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需要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能在皇帝面前,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透露自身处境极度危险的机会。这很难,风险极大,一旦把握不好分寸,便是万劫不复。
但,她还有选择吗?
窗外,似乎又传来了极轻微的、衣袂摩擦的声响。林仙丽心脏猛地一缩,屏住呼吸,悄然挪到窗边,透过窗纸的微小缝隙向外望去。
月光下,庭院中空无一人。只有那株老柏树的影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如同鬼魅张牙舞爪。
杀机,并未远离,反而更浓了。
北疆,卧牛石。
就在那匈奴头领打出暗号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另一方向,一个穿着破旧羊皮袄、戴着斗笠、身形矮小灵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一片乱石后钻了出来,快步走向卧牛石。
他手中似乎拿着一个不大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潜伏的麦军士兵们精神高度集中,弩箭牢牢锁定着那个身影和那几个匈奴人。
柴武透过千里镜,紧紧盯着那个接头人。看不清面容,但看其步伐姿态,绝非普通牧民,更像是个练家子,而且对地形颇为熟悉。
就在那接头人即将与匈奴头领碰面,伸手欲将油布包裹递过去的那一刹那——
“动手!”柴武一声令下!
“咻咻咻——!”
数十支弩箭破空而出,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地射向那五个匈奴人!事发突然,距离又近,匈奴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瞬间就被射成了刺猬,连惨叫都未能发出几声,便纷纷栽倒在地。
几乎在弩箭射出的同时,数道矫健的身影如同猎豹般从草丛中扑出,直取那个手持油布包裹的接头人!
那接头人反应极快,见势不妙,竟不试图抵抗或逃跑,反而第一时间将手中的油布包裹奋力向旁边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扔去!同时自己毫不犹豫地纵身向另一侧陡坡跃下!
“拦住包裹!”柴武厉声喝道。
一名离得最近的麦军斥候飞身扑出,在空中险之又险地将那即将坠入沟壑的油布包裹捞在手中,自己也因此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
而另外两名士兵则扑向了跃下陡坡的接头人。陡坡下传来几声短促的兵刃交击和闷哼声。
柴武快步从潜伏处走出,来到卧牛石前。那名斥候已爬起身,虽然摔得不轻,但仍紧紧抱着那个油布包裹。“大将军,东西到手!”
柴武接过包裹,入手沉甸甸,硬邦邦,不知是何物。他没有立即打开,而是看向陡坡方向。
两名士兵拖着一个人走了上来。那接头人斗笠已然掉落,露出一张平凡无奇、毫无特色的中年男子的脸,此刻他肩头中了一刀,鲜血淋漓,被士兵死死按住,眼神凶狠而绝望地盯着柴武,以及他手中的包裹。
“带下去,严加看管,别让他死了。”柴武冷声道,随即目光落回手中的油布包裹上。
宫里那条线派出来的人,还有这件险些被送入匈奴手中的“东西”……谜底,似乎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