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室内的空气像凝固的铅。主屏幕投射出菲律宾海盆的深海地形图，几个缓慢移动的红点正从三个方向，朝着代表“方舟”的蓝色三角标记合围。
红点旁标注着冰冷的识别码和威胁等级，无一例外都带着基石基金会的徽记。距离最近的一组，已进入三十公里范围，速度稳定，保持着标准的反潜搜索阵型。
凯瑟琳·阿尔瓦雷斯站在控制台前，双手撑在冰冷的金属边缘，指节发白。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刻出深深的阴影。她的目光在那些红点和旁边另一块屏幕上滚动的、从观测站获取的零碎数据之间快速切换。
数据流缓慢，夹杂着大量无法解析的乱码，但已解析出的部分触目惊心：七个锚点的坐标，嫁接进度，以及“补天协议”的加密索引。希望和绝望的碎片混杂在一起。
“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维克多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带着压抑的紧张，“跃迁产生的规则扰动和能量残留，在基金会的高级探测器面前，就像黑夜里的灯塔。他们锁定了这片海域。最多两小时，包围圈形成，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动力系统恢复多少？”凯瑟琳问，声音没有起伏。
“主引擎出力恢复到百分之六十，但跃迁引擎过载，冷却和修复至少需要八小时。而且再次跃迁，船体结构可能撑不住。常规潜航速度，我们甩不开他们的‘海妖’级快艇。”安娜的声音从舰桥传来。
“外部环境呢？那个规则涡流的影响范围？”
“半径十五海里，中心区域规则扰动强烈，会对精密探测设备造成干扰，但无法完全屏蔽主动声呐。他们可以慢速靠近，用拖拽阵列扫描。”阿哲盯着传感器数据，快速分析。
沉默。只有设备运行的嗡鸣和远处船体内部传来的、隐约的维修敲击声。
林烨坐在指挥室角落的椅子上，裹着保温毯，手里捧着一杯热水，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微弱的热量。右眼窝的凝胶已经重新固定，麻木感依旧。左眼的视野边缘残留着跃迁后的光斑。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尖叫着疲惫和酸痛。但大脑异常清醒，清醒地意识到他们所处的绝境。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等死。”卡夫拉长老开口，声音沙哑，他靠在一根支撑柱上，骨杖横在膝前，裂纹在杖身上蔓延，像干涸河床的缝隙，“必须做出抉择。”
凯瑟琳转过身，目光扫过指挥室内寥寥数人：脸色苍白的林烨，疲惫但眼神专注的阿哲，强撑着但气息萎靡的卡夫拉，以及屏幕另一端、带着伤的安娜和几名核心船员。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主屏幕那七个刺眼的红色坐标上。
“七个锚点，病毒嫁接进度平均超过百分之九十。墨菲斯的总攻倒计时，可能只剩下几天，甚至更短。”凯瑟琳缓缓说，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我们掌握着坐标，但只有坐标。我们知道了‘补天协议’的存在，但没有密钥，没有节点，没有蓝图碎片。我们有一艘半残的船，一群伤痕累累的人，和一个随时会追来的基金会舰队。”
她停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林烨：“林专员，观测站数据里，有没有关于这些锚点‘病毒载体’具体激活机制、或弱点的信息？哪怕一丝一毫。”
林烨放下水杯，保温毯下的手微微握紧。他闭上眼睛，将残存的、疲惫的感知沉入那烙印在脑海中的、破碎的数据流。无数混乱的片段闪过：扭曲的规则结构、不断增殖的污染脉络、七个锚点散发出的、各不相同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信息破碎、模糊，如同隔着毛玻璃看万花筒。
“不……完整信息……缺失。”他声音嘶哑，额头渗出冷汗，“只有……基础的污染描述……和……能量特征。激活机制……被加密锁定。弱点……没有直接记录。但……”
他猛地睁开左眼，瞳孔收缩：“数据里……有关于‘补天协议’执行条件的……间接关联。‘源初蓝图碎片’是钥匙……‘规则稳定节点’是锁孔……但……激活‘补天协议’本身，需要……至少三个节点的‘协同共鸣’，在蓝图碎片的引导下，形成临时的……‘规则修复场’。这个‘场’，可以……压制、甚至逆转病毒载体的活性，为……剥离或摧毁创造条件。”
“蓝图碎片在哪？”阿哲追问。
“数据里没有坐标。但……提到了‘初始之城’的守护者，可能知道碎片下落。也提到了……‘遗产守护者’的古老档案库，可能有关于节点的……更详细记载。”林烨看向凯瑟琳。
凯瑟琳的脸色沉了下去。“‘遗产守护者’的档案库，在伦敦总部地下深处。伦敦现在是理事会激进派和基金会重点监控区域，我们进不去。‘初始之城’的守护者……行踪成谜，传说在喜马拉雅山脉深处，找到他们需要时间，我们没有。”
“那三个已知的稳定节点遗迹呢？南太平洋，南极，西藏。”维克多插话。
“南太平洋节点沉没在马里亚纳海沟边缘，靠近奇点，环境极端危险。南极节点埋在冰盖下数千米，入口被理事会封锁。西藏节点……在青藏高原的规则紊乱区深处，环境复杂，而且有古老守护种族盘踞，敌友不明。”凯瑟琳的手指在控制台边缘敲击，“任何一个节点，探索都需要时间、资源和一支完整的队伍。我们一样都没有。”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希望像肥皂泡，一个个被现实戳破。
“分兵。”林烨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指挥室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力量，同时处理所有问题。”林烨撑着椅子扶手，慢慢站起，身体晃了一下，阿哲想扶，被他抬手制止。“基金会的目标……是我，是‘方舟’，是观测站数据。他们不会放过我们。但墨菲斯的锚点……是全球性的威胁。必须有人去阻止，或者至少……拖延。”
他走到主屏幕前，颤抖的手指指向其中两个坐标——格陵兰冰盖，撒哈拉沙漠。“这两个锚点……嫁接进度最高，能量特征最活跃。‘傲慢’和‘嫉妒’。它们一旦彻底激活，影响范围可能是全球性的。而且……它们距离我们相对最近，一个在北，一个在南。”
“你的意思是，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吸引基金会注意，牵制他们；另一路暗中前往这两个锚点，尝试干扰甚至破坏？”卡夫拉长老抬起浑浊的眼睛。
“不。”林烨摇头，左眼盯着屏幕上的红点，“是兵分三路。”
“三路？”阿哲愣住。
“第一路，‘方舟’和大部分人员，由凯瑟琳女士指挥，利用深海环境，与基金会周旋，拖延时间，尽可能保存力量和观测站数据。同时，尝试联系其他可能的盟友，寻找关于‘源初蓝图’碎片和稳定节点的更多线索。”
“第二路，卡夫拉长老，请您带一队人，前往西藏节点。您熟悉上古规则，与‘度量之民’有渊源，或许能与当地的守护种族沟通，尝试激活或至少稳定那个节点，为后续可能的‘补天协议’创造条件。”
“第三路，”林烨的手指落在撒哈拉的坐标上，“我去这里。‘嫉妒’的锚点。我的规则感知……对‘嫉妒’的污染有过接触，在雨林。也许……能更快找到它的弱点。而且，撒哈拉环境相对开阔，人烟稀少，便于隐蔽行动，也便于……观察锚点的激活过程，获取第一手数据。”
指挥室内一片死寂。只有设备运行的嗡鸣。
“你一个人？去撒哈拉？面对一个即将激活的规则病毒锚点？”凯瑟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林专员，以你现在的状态，踏入那个区域，和自杀没有区别。你甚至走不出沙漠。”
“阿哲跟我一起。他需要现场数据，完善便携式稳定装置原型。而且……”林烨的目光转向卡夫拉，“我需要一件东西。”
卡夫拉长老与他对视，沉默了几秒，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古老皮革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金属盒子。盒子表面刻满了与骨杖上类似的符文，散发着微弱而稳定的规则波动。他解开皮革，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件造型奇特的工具——像一把精致的、由暗金色金属构成的钳子，但钳口内部布满极其细微的、不断流动的刻度，钳身线条流畅，握柄处有两个可旋转的调节环。
“因果钳。”卡夫拉长老的声音带着疲惫，“‘度量之民’流传下来的三件工具之一。‘规尺’测量，‘因果钳’操作，‘现实焊枪’修补。你有了‘尺’，但还不会用‘钳’。这件工具，可以微调规则的‘因果关联’，在某些情况下，切断病毒载体与宿主的连接，或者……扰乱它的激活进程。但它极其危险，操作不当，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因果反噬，甚至让使用者被规则本身‘标记’、‘排斥’。”
他将盒子推向林烨。“伊莫族长将它交给我保管，原本打算在你……状态更好时，再教你使用。但现在……时间不等人。拿去吧。但记住，慎用。每一次使用，都是在刀尖上行走。”
林烨接过金属盒，入手沉重冰冷。他打开盒子，看着里面那件散发着微弱金光的工具，左眼能清晰地“看”到它内部精密到极致的规则结构，以及潜藏其中的、足以拨动命运丝线的力量。他合上盖子，紧紧握在手里。
“第三路，我和阿哲，带着‘因果钳’，去撒哈拉。尝试干扰‘嫉妒’锚点，收集数据，拖延时间。”林烨重复了一遍计划，声音平静，“同时，凯瑟琳女士，您需要尝试联系苏婉。”
“苏婉？”凯瑟琳皱眉。
“高文局长被捕前，苏婉是修缮小组的战术指挥官。她在理事会内部有自己的渠道和人脉。她可能知道激进派和莫里斯的动向，也可能知道……被囚禁的高文局长被关在哪里。我们需要外部的眼睛和耳朵，需要知道理事会总部发生了什么，需要确认……我们是不是已经被彻底抛弃了。”林烨的声音很轻，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凯瑟琳盯着他，良久，缓缓点头：“可以尝试。但苏婉的通讯频道可能被监控，联系她有风险。”
“用观测站数据里解析出的、关于‘遗产守护者’档案库的加密通讯协议。那个协议很古老，理事会和基金会不一定掌握。单向发送，不留痕迹。告诉她我们的发现，坐标，病毒进度，‘补天协议’的线索。也告诉她……我们的计划。”林烨说。
凯瑟琳不再说话，转身在控制台上快速操作，调出一个极其复杂的加密通讯界面，开始输入指令。
“卡夫拉长老，您……”林烨看向老人。
卡夫拉长老撑着骨杖，缓缓站起，身体有些摇晃，但眼神坚定：“西藏……老朽确实有些旧识。但能否说动他们，打开节点，老朽没有把握。此去，凶多吉少。”
“尽力即可。我们需要那扇‘门’保持开启的可能。”林烨躬身行礼。
卡夫拉长老摆摆手，目光扫过指挥室内的众人，最后落在林烨身上：“小子，记住，‘修缮’之道，不在于蛮力拆除，而在于找准关键的‘支点’，用最小的力量，撬动最大的平衡。撒哈拉之行，凶险万分。找到那个‘支点’，否则，一切皆是徒劳。”
“我明白。”林烨点头。
“动力系统预热完成，可维持低速潜航四小时。基金会包围圈预计一小时后完全闭合。我们必须立刻做出决定，然后行动。”维克多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凯瑟琳停下输入，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计划通过。维克多，准备两艘小型高速潜航器，一艘给卡夫拉长老，一艘给林专员和阿哲。配给最大限度补给和伪装设备。安娜，抽调最精锐的六个人，三三一组，分别护送。‘方舟’主力，由我指挥，向马里亚纳海沟边缘移动，利用规则乱流区与基金会兜圈子。通讯使用备用加密频道，每二十四小时定时联络一次，非紧急情况保持静默。”
命令迅速下达。指挥室内的气氛骤然紧绷，但多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人员快速分散，准备撤离。
林烨在阿哲的搀扶下，走向装备室。他的身体依旧虚弱，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握着金属盒的手，很稳。
“林哥，我们……真的要去撒哈拉？”阿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兴奋和紧张。
“嗯。”林烨应了一声，左眼看向舷窗外黑暗的深海，“基金会，理事会，墨菲斯……他们都想掌控规则，或者推倒重来。但我们……只是修理工。房子要塌了，不能等主人下命令，也不能等别人来救。得自己想办法，先把最危险的裂缝堵上。”
“可是你的身体……”
“死不了。”林烨打断他，声音平静，“而且，我有种感觉……‘嫉妒’那个锚点，和我，有某种……联系。在雨林，我切断了它与奇点的连接，可能……留下了‘印记’。它也在……‘看’着我。这是危险，也是……机会。”
阿哲不再说话，默默搀扶着他，走向那艘即将载着他们前往死亡沙漠的小型潜航器。
一小时后。
“方舟”腹部舱门无声滑开，冰冷的海水涌入减压舱。两艘流线型的黑色潜航器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深海的黑暗，分别朝着北方和西方驶去，很快消失在幽暗的海水中。
“方舟”庞大的舰体缓缓转向，推进器发出低沉的轰鸣，朝着东南方向，那片墨绿色的、不断旋转的规则涡流边缘驶去。它像一个受伤的巨兽，拖着残躯，主动游向更危险的猎场，为幼崽争取逃离的时间。
凯瑟琳站在舰桥，看着屏幕上代表两艘潜航器的光点迅速远离，最终消失在探测范围边缘。她抬起手，按下通讯按钮，将一段加密的、冗长的信息，通过观测站解析出的古老协议，发送向一个遥远的、未知的频道。
信息内容，包括七个锚点的坐标，病毒嫁接进度，观测站关于“补天协议”的残缺记载，以及……他们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做完这一切，她关闭通讯界面，抬头看向主屏幕。代表着基金会追踪舰队的红点，已经完成了合围，正从三个方向，缓缓收拢。
“全舰，一级战备。启动所有干扰设备。我们陪他们……好好玩玩。”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舰桥响起，冰冷，坚定。
而与此同时，在“方舟”的医疗舱内，那台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从理事会带出的、属于苏婉的加密通讯终端，屏幕突然亮起，显示收到一条来自未知源头、加密等级极高的简短文字信息：
【高文被秘密转移至北极理事会黑狱。莫里斯与基金会达成秘密协议，意图抽取高文体内残存的规则源质，强行启动‘重启协议’。钥匙杖下落不明。墨菲斯的触手已伸入理事会高层。我处境危险，通讯受限。收到此信息，即刻前往坐标：北纬78度，西经15度。那里有‘源初蓝图’碎片的线索。小心叛徒。】
发信人标识，是一个简单的符号：一把断裂后又重新焊接的钥匙。
苏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