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的晨雾尚未散尽,药味便与檀香交织在一起,在金砖地面上绕成沉闷的漩涡。
太宗斜倚在铺着双层锦垫的龙榻上,明黄锦被下的右手轻轻颤抖,连宦官递来的药碗都需双手捧着才能稳住。
柏羽扶着太医院总管许敬宗站在殿中,后者身着紫色官服,怀里的布包鼓胀如球,指节因用力攥着包带而泛白。
李承乾立在一侧,青色常服的下摆被指尖攥出深深褶皱,目光紧紧盯着殿门。
这场对质,赌的是太宗的信任,更是所有人的性命。
“儿臣李承乾,携东宫伴读李白、太医院总管许敬宗,叩见父皇。”李承乾躬身行礼时,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发紧。
太宗缓缓睁眼,目光扫过三人,最终落在许敬宗身上,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清:“许总管今日前来,可是朕的脉象有了新变化?”
许敬宗闻言,身体猛地一颤,怀里的布包“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泛黄的供词与褐色药渣散落满地,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陛下!臣有罪!臣今日不是来诊脉,是来坦白罪孽。有人以臣父母妻儿的性命相胁,逼臣在您的药里掺毒,还逼臣每月递增剂量!”
“掺毒?”太宗猛地撑着龙榻坐直,胸口一阵剧烈起伏,宦官连忙递上帕子,他咳了几声,帕角瞬间染上淡红血迹。
他指着地上的供词,眼神骤然变得锋利如刀:“上面写的主使是谁?”
柏羽上前一步,弯腰将供词与药渣一一拾起,双手捧着递到龙榻前,指尖因紧张而微微泛白:“陛下,这是许总管亲笔写下的供词,详述魏王殿下指使长史韦挺,以许总管的父母妻儿相要挟。这些药渣是昨日煎药后残留,太医院同僚一验便知其中有‘甘遂’成分。”
太宗展开供词,手指划过“甘遂需用锡壶煎制,忌铁器碰触”“前一晚亥时煎好,封壶至次日辰时再饮”的字句,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
他越看越怒,将供词狠狠摔在地上,锦袍衣袖扫过床边的药碗,褐色药汁洒在明黄床幔上,留下深色污渍:“逆子!李泰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宦官尖细的通报声:“魏王殿下求见——”
话音未落,身着紫色王袍的李泰已大步流星走进殿内。
他看到跪地的许敬宗,又瞥见地上散落的供词,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瞬间被傲慢掩盖。
他俯身行礼,动作带着几分敷衍:“儿臣参见父皇,不知父皇为何动怒,竟将殿内弄得这般狼藉?”
=“你还敢问!”太宗指着地上的供词,气得浑身发抖,“许总管已指证你指使他下毒,你还有何话可说?”
李泰捡起供词快速浏览一遍,突然嗤笑一声,将供词扔回地上:“父皇,这分明是太子哥哥与李白联手构陷!许总管母亲患骨痹,太子曾私下赠过名贵药材,两人早有往来。李白更是来历不明——儿臣听说,他前几日还私下资助过因‘误诊’被太医院斥责的李德裕,这两人勾结伪造供词,不过是为了争夺储位!”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浇得太宗的怒火瞬间降温。
他深知太子与魏王的储位之争早已暗流汹涌,两人为了权力不择手段也并非不可能。
李泰见状,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卷书信,递到太宗面前,语气急切:“父皇,儿臣有证据!这是儿臣的人在李白客栈房间搜到的,上面详细记录着他三月初十给李德裕送过二两银子,还约在西市茶馆见面!李德裕死前与他密谈过半个时辰,如今许总管又突然反水,这不是预谋是什么?”
太宗展开书信,上面的字迹确实是柏羽的,连“赠银二两,购润肺药材”的细节都写得清晰明了。他抬头看向柏羽,眼神中满是失望与震怒:“李白!你身为东宫伴读,本应专心辅佐太子学业,却暗中勾结御医、干预宫廷事务,你可知罪?”
柏羽心中一沉,却依旧沉稳躬身:“陛下息怒!臣资助李德裕,是因他老母患肺痨无钱医治,绝非勾结。臣与他见面,是为请教肺痨调理之法——臣远房姨母也患此病,怎会干预朝政?魏王殿下刻意曲解,不过是想掩盖下毒的真相!”
“一派胡言!”李泰厉声打断,“若只是请教医理,为何要偷偷摸摸?李德裕死后你又急着调查许总管,分明是怕阴谋败露,想提前找好替罪羊!”
太宗的脸色愈发难看,目光在柏羽与李泰之间来回扫视,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榻扶手。
一边是亲生儿子的指控,一边是伴读的辩解,他一时竟难以分辨真假。
“此事牵连皇子与重臣,事关重大,朕难以决断。”太宗沉默良久,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疲惫,“传朕旨意:命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彻查许敬宗下毒一案。李白、许敬宗暂押大理寺监牢,待查明真相后再行处置!”
“父皇!”李承乾急得上前一步,想要争辩,却被柏羽悄悄拉住。
柏羽迎上太宗的目光,声音清亮如钟:“陛下!臣有一事想问魏王殿下——方才殿下说‘李白资助李德裕’,可您怎会知道,李德裕死前三天,曾给臣送过一包‘锡壶煎药的碎渣’?”
李泰脸色骤变,下意识脱口而出:“那是李德裕怕你不信他的话,特意留的证据!他说那碎渣是从陛下煎药的锡壶上掉下来的,能证明许敬宗下毒!”
话一出口,他便知失言,慌忙补充,“是……是儿臣的人从李德裕家人那里查到的!”
柏羽冷笑一声,转向太宗,语气坚定:“陛下!李德裕送臣药渣时,只说‘这是陛下药里的东西,用锡壶煎的’,从未提过‘碎渣’二字!且太医院煎药的锡壶都是完整器物,日常使用只会有药垢脱落,何来‘碎渣’?唯有亲手参与煎药、见过锡壶破损的人,才会知道‘碎渣’之事。而许总管方才供词中写过,韦挺三月十五验药时,曾不小心摔破过煎药锡壶,此事只有许总管与韦挺知晓,连煎药的宫人都不知情!魏王殿下既未参与煎药,也未接触过李德裕的家人,怎会知道‘锡壶碎渣’?”
许敬宗连忙磕头,声音哽咽:“陛下!确有此事!那锡壶是三月十五被韦挺摔破,臣连夜换了新壶,还特意叮嘱宫人不许外传!魏王殿下能说出‘锡壶碎渣’,定是韦挺告诉他的,这足以证明他与下毒之事有关!”
太宗猛地看向李泰,眼神锐利如刀,原本浑浊的目光此刻变得清明:“李泰,你来说说,你怎会知道‘锡壶碎渣’?李德裕的家人何时跟你提过此事?你若说不出个缘由,休怪朕不念父子之情!”
李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袍角,指节泛白。
殿内静得能听到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棂,将李泰慌乱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与太宗愈发阴沉的脸色形成刺眼的对比。
原本偏向“构陷”的判断,在这突如其来的破绽前,开始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