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聚福楼时,暮色已漫过上海滩的屋顶,沿街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摇曳的光晕。
柏羽揣着沉甸甸的钱袋,腰间的匕首隔着布料传来微凉的触感,心里既有几分踏实,又有些莫名的紧张。
按照杜岳升的指点,他先在附近的成衣铺买了身干净的短褂和长裤,料子虽不算上乘,但浆洗得洁白挺括,至少不再像个街头乞丐。
他又找了家客栈开了间最便宜的房,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张破桌子,墙角结着蛛网,但对早已习惯风餐露宿的原主来说,已是难得的安稳。
他将大部分大洋藏在床板下的缝隙里,只揣了五块大洋在身上——这是他打探消息的本钱,也是接近赵六的敲门砖。
第二天一早,柏羽换上新衣服,对着模糊的铜镜理了理头发。
镜中的少年面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身形虽瘦却挺拔,已看不出昨日的狼狈。
他摸了摸腰间的匕首,深吸一口气,锁好房门朝城南走去。
城南是上海滩有名的三教九流聚集地,与法租界的繁华不同,这里的街道更狭窄,房屋更破旧,空气中弥漫着廉价烟草和劣质烧酒的味道。
拉黄包车的、挑担子的、算命的、乞讨的……各色人等摩肩接踵,叫卖声、争吵声、打骂声此起彼伏,构成一幅喧嚣而混乱的市井图景。
“聚财赌坊”就藏在一条巷子深处,门口挂着两盏褪色的红灯笼,门楣上的招牌漆皮剥落,“聚财”二字却依旧醒目。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喧闹声,骰子撞击瓷碗的脆响、赌徒们的嘶吼声、赢钱时的狂笑与输钱时的咒骂交织在一起,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猛兽,散发着诱人又危险的气息。
柏羽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一股浓烈的烟味夹杂着汗臭和酒气扑面而来,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赌场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煤油灯悬在房梁上,勉强照亮一张张围满人的赌桌。
烟雾缭绕中,每个人的脸都显得模糊而扭曲,眼神里却都燃烧着同样的火焰——对金钱的渴望。
赌场不算大,分里外两间。外间摆着几张简易的赌桌,玩的多是推牌九、猜大小之类的小游戏,围坐的多是些穿着粗布短褂的底层混混,赌注也多是几毛几分的铜板。
里间则要宽敞些,赌桌是上等红木做的,铺着厚厚的绿呢子,玩的是更复杂的麻将和牌九,桌边坐的人穿着体面,面前堆着不少筹码,显然是些有些身家的赌徒。
柏羽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扫过,按照杜岳升的描述寻找目标。
赵六身材粗壮,左手虎口有一道明显的刀疤,最重要的是他嗜赌如命,此刻多半正陷在赌局里。
果然,在里间靠窗的一张牌九桌前,他看到了那个符合所有特征的男人。 那人约莫三十多岁,穿着黑色短打,敞着领口露出结实的胸膛,满脸通红,显然喝了不少酒。
他面前堆着小山似的筹码,有银质的也有木质的,一看就是下了重注。
此刻他正死死盯着桌上的牌九,眉头拧成一团,嘴里骂骂咧咧的,正是杜岳升说的赵六。
“妈的!又是输!”赵六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筹码都跟着跳了跳。他抓起面前的两张牌九狠狠摔在桌上,牌面朝上,是最小的“么鸡”和“板凳”。
对面的一个瘦高个男人立刻欢呼起来,麻利地将赵六面前的筹码扫到自己面前,脸上堆着得意的笑:“赵哥,手气不行就歇会儿,别跟钱过不去啊。”
“放你娘的屁!”赵六眼一瞪,唾沫星子横飞,“老子今天就不信邪了!再来!”
他又从怀里掏出几块大洋拍在桌上,伙计立刻过来换成筹码。
他抓起骰子使劲摇晃,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显然输得有些急了。
柏羽站在人群外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赵六虽然满脸凶相,但出牌时却透着几分急躁,显然不是个沉稳的赌徒。
他连输了好几把,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神也变得凶狠,周围的人都不敢再搭话,只是默默看着热闹。
这正是接近他的好时机。
柏羽心里盘算着,赵六此刻输红了眼,又急需有人搭台,自己只要表现得够“识趣”,应该能顺利搭上话。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大洋,这是他准备的“敲门砖”,不多不少,既能显示诚意,又不会显得太刻意。
他挤开人群,慢慢靠近赌桌,故意站在赵六身后的位置。赵六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牌局,根本没注意到这个陌生的少年。
柏羽耐心地等着,看着赵六又一把牌被对面的瘦高个赢走,看着他将手里的骰子狠狠砸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吓得旁边的人都缩了缩脖子。
“妈的!晦气!”赵六骂了一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伸手去摸桌上的酒瓶,却发现瓶子已经空了。
他抬腿踹了旁边的伙计一脚:“没长眼啊?酒呢?赶紧给老子上瓶新的!”
伙计吓得赶紧应着跑去拿酒,赌桌旁陷入短暂的安静,所有人都看得出赵六正在气头上,没人敢触这个霉头。
就在这时,柏羽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赵六听到。
赵六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他妈谁啊?咳嗽什么?找抽是不是?”
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来,带着十足的戾气,显然把输钱的火气都撒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身上。
周围的人都替柏羽捏了把汗,心想这小子怕是要遭殃了。
柏羽却没有退缩,脸上反而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谄媚也不卑怯:“这位大哥,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看您手气不太顺,刚好我也喜欢玩两把,不如我陪您玩几局?”
他说话时语气平和,眼神坦然,没有丝毫畏惧,这让赵六愣了一下,原本到了嘴边的脏话又咽了回去。
他上下打量着柏羽,见这少年穿着干净,眼神清亮,不像是街头那些只会摇尾乞怜的混混,倒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气度。
“你谁啊?我玩牌关你屁事?”赵六虽然没再骂人,但语气依旧不善,显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充满警惕。
柏羽没在意他的态度,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块大洋放在桌上,银元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我叫沈柏羽,刚来上海滩讨生活,平时也爱琢磨两手牌九。”
他指了指桌上的大洋,笑容真诚,“看大哥您是爽快人,我这心里也痒痒。不如这样,我这两块大洋当本钱,陪您玩几把,输了算我的,赢了咱们平分,怎么样?”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抽气声。两块大洋对普通人来说可不是小数目,这少年竟然敢一上来就押这么多,还说输了全算他的,赢了还要分对方一半,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赵六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盯着桌上的大洋,脸色缓和了不少。他输了一上午,正愁没人搭台,这少年送上门来当“冤大头”,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而且这少年看起来面生,不像是哪个帮派派来的眼线,倒像是个不知天高地厚想攀附他的愣头青。
“哦?你小子有这么大方?”赵六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怀疑,又有几分得意,“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跟我玩牌?”
柏羽故作憨厚地笑了笑:“看大哥您气度不凡,肯定是道上的大人物。我就是个小混混,想跟大哥讨教讨教,要是能跟着大哥混口饭吃,那就更好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捧了赵六,又暗示了自己的“目的”,让对方更容易放下戒心。
赵六被他吹捧得有些飘飘然,脸色彻底缓和下来,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算你小子有眼光。行,既然你这么上道,老子就陪你玩几把。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赌桌上可没父子,输了可别反悔。”
“绝不反悔!”柏羽立刻应道,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第一步,总算成功了。
他知道,这只是接近赵六的开始,接下来还有更难的挑战在等着他,但至少,他已经敲开了这扇通往真相的危险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