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女李妍儿就知道司马先生乃是大忠大孝之人,方才所言也是试探一下先生,是否值得我李夫人舍命相护,既如此,还望先生不吝赐教,我李妍儿不怕遭受连累,先生又何必替今人担忧呢!”
鄯善黎循循善诱,望着窗外浮动的树荫,心头却思绪万千。
“唉……”司马迁长叹一声,又看了看门外:“好吧,此地不便,请李夫人随我去后花园一叙。”
鄯善黎终于看到了曙光,看来这司马迁的确博古通今,知晓审卿与淮南王一案的内情,不觉心情大振,为自己又接近了父王案件的内幕而颇感庆幸,遂拱手施礼:“好,司马先生先请。”
司马迁撩开粗布衣襟儿,抬腿从偏门行出,鄯善黎紧紧从后面跟上,二人穿过姹紫嫣红的花丛和树荫,徐徐行到一处水塘,水塘边一座假山,假山上石峰层层叠叠,与山体的苔藓和花草相映成趣,又兼具阻隔之效,此地颇为幽静,仅有一道小路与花园大道相连,来往人员一眼便可发现,司马迁左右看了看这儿才对鄯善黎道:“就在这里吧!”
鄯善黎也觉得此处颇妙,遂站定看向太史公司马迁:“还望先生赐教。”
“说来话长,此事要从淮南王刘安的父辈刘长和审卿的爷爷辟阳侯审食其说起。”
司马迁眼神空茫,似乎在回忆着久远的往事。
原来此番恩怨要追溯到自己的爷爷辈,鄯善黎心头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但却并不打扰,只静静看着面前这个精瘦的太史公,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语。
“辟阳侯行不正,得幸吕太后。”
太史公司马迁重重吐出这几个字,接着讲道:“此事还要从淮南王刘安父亲的出身说起。前淮南王刘长是汉高祖刘邦的小儿子,他的母亲赵姬早前是赵王张敖的嫔妃,汉高祖外出经过赵国的时候,赵王张敖为了讨好汉高祖,就拿赵姬去孝敬刘邦。谁知这一次宠幸就种下了刘长这颗种子。高祖当时却并不知道此事,按期回到宫廷,但赵王张敖从此再也不敢碰怀了龙种的赵姬,还单独在宫外给她建了一栋别苑,让她单独住在宫外。”
“此事与审卿又有何关系?”
鄯善黎听太史公讲述爷爷的出身,未免跟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见太史公一本正经,面色无虞,倒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你且听我这小老儿把话讲完,后面你便会知道前因后果了!”
太史公司马迁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没料到,第二年赵国的丞相贯高等人密谋造反,想刺杀汉高祖刘邦。事情暴露后,高祖大怒,一并把赵王以及其家属全部逮捕。赵姬虽然向看守的表明了自己怀了高祖刘邦的骨肉,但高祖正在气头上,也没想到自己会一蹴而就,估计认为是赵姬想活命的借口,就没搭理此事。唉,可叹可叹!”
“那然后呢!”
听闻太奶奶还有此等遭遇,鄯善黎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连忙追问事件的后续。
“此事找皇帝不行,那找皇后肯定能起作用。当时正值高祖年岁已高,吕后势头渐盛,想到找吕后帮忙,而跟皇后吕雉关系最铁的是哪位?当然是辟阳侯审食其了!”
司马迁讲的此处,慌忙看了看面前的小路,见并无人员往来的影踪,才继续在鄯善黎殷切的目光中开口。
“于是赵姬的弟弟赵兼就去找审食其帮忙,审食其就向吕后提了这回事。吕后一看多了个竞争对手,还有一个龙种,当然不肯帮忙求情。审食其多机灵一个人,又不关自己事,也就未再多言。”
“他们竟然见死不救?!”鄯善黎只觉得气血上涌:“说什么也是高祖的亲生骨肉,一条崭新的生命啊!”
“李夫人这般激动,倒好似与故事中人颇有渊源似得!”
司马迁眼神奇异,看向情绪激动的李夫人。
“我……我这只是义愤填膺而已……”
鄯善黎心虚地垂下眼睑,看着地面上一排蚂蚁正忙着搬家,也不敢再对上太史公司马迁的眼睛,好在司马迁也并未深究,只是继续自顾自说道:“可怜赵姬又气又恨,强忍着在监狱中生下刘长后,就自|杀了。汉高祖刘邦知道了这件事后,才知道怀孕这事儿是真的,但赵姬已经死了。就下令让吕后收养了刘长,后来淮南王黥布造反被灭后,刘长就被封为淮南王。”
鄯善黎深吸一口气:“原来如此,那审卿又如何恨上了淮南王呢,明明是他爷爷见死不救,怎地还倒打一耙?!”
“此话不能这么说!全因我的故事还并未说完!”
司马迁接过鄯善黎的话茬继续说道:“刘长长大后,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一段渊源,认为是审食其跟吕后关系最铁却没有尽力去劝说吕后,遂对审食其恨之入骨,视为杀母仇人一般!偏这刘长是个大力士,力能扛鼎。所以吕后死后三年,他隐忍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一冲动就拿了把大铁锤,直接锤死了审食其!据说死状极惨!唉……”
“这……”
鄯善黎被惊的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呆呆愣在原地,只觉后背有冷汗渗出。
司马迁似乎并不意外李夫人的表现,历史就是这般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自己已经见得太多了,李夫人却是第一次听,也难免会大加震撼。
他深吸一口气,扶着假山喘口气,继续讲下去。
“汉文帝刘恒念在只有刘长这一个亲兄弟的份上,对审食其一案并未追究,甚至赦免了刘长。但与爷爷一向亲厚的审卿应该是一直记着这段冤仇,奈何刘长已经死了,审卿就视刘长的儿子淮南王刘安为眼中钉肉中刺,正所谓父债子偿,审卿便一直蓄势待发。”
鄯善黎听得此处,才终于与之前在春德楼公孙弘妾室若云所说的前后对了上来,心中不免唏嘘,这太史公的确如东方朔所言,前知古人,后知今事,此番故事,就连自己的父王都未曾与自己提过,怎料人家的孙辈却一直念念不忘呢!
“审卿此人,与当朝丞相公孙弘素来交好。”
司马迁并不知道李夫人知道后面的故事,只是顺着之前的事件继续说了下去。
“审卿一早就四处搜罗刘安谋反的罪名,极力向丞相公孙弘罗列淮南王刘安的罪状。说的公孙弘也不禁怀疑淮南王刘安有造反的阴谋,加上淮南刘不害、刘陵等人书信密报、雷被、伍被等先后上京告发,再加之淮南丞相被淮南王后荼所杀等一系列事件,终于东窗事发,审卿算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
“这岂非是为报私仇,草菅人命?!”
鄯善黎怒斥道:“淮南王刘安当真谋反么?!”
“嘘!”司马迁左看右看,小声道:“此事不好说,说不得!陛下早已定夺,谁又能说不呢?!”
鄯善黎正要为父亲淮南王刘安辩解,忽听得大路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遂闭紧了嘴唇,只见一个天禄阁小厮一溜小跑着来到太史公司马迁和鄯善黎的面前,口中一边喘息嚷着:“太史公,你怎么在这儿啊,让我找的好苦!”
“何事?”司马迁抬眸询问:“难道是陛下找我?!”
“那倒不是!”小厮一边喘息一边以衣袖擦了擦两颊的汗水:“太史公,你不是让我盯着前方战事,说骠骑将军有消息就速来报告,你好工笔书写这饮马瀚海的一代战神吗?”
“不是之前已经听得回报,骠骑将军霍去病封狼居胥了么?!”司马迁疑惑问道。
“没错,据说霍将军在回程途中,将一城市命名为‘武威’,以彰显我大汉威武,更说他已经过了雁门关,不日就当还朝,到时候定是举国庆贺,陛下大加封赏,万民同乐,我特意来告知太史公,以免你沉醉着述,不知此等大喜之事。到时候骠骑将军封赏几何,还需先生刀笔春秋呢!”
听着小厮慷慨陈词,鄯善黎不禁想起自己与霍郎共同命名的另一座城市——“酒泉”,那时候纵酒欢歌,不知人间几何,众将士慷慨激昂,纵马驰骋,何其快哉!而今自己却苟且偷生,为父留在宫中,此番听得霍郎真的要回来了,不免心生怯意,她紧紧按了按随身携带霍郎赠送的草戒,不觉变了脸色。
“好好好!我这就速去准备刀笔,磨刀在前,以防误事!”
太史公司马迁情绪激动,全然没功夫注意鄯善黎此刻脸色的变化,只顾与那小厮道:“你先回去,我与这位姑娘道别,这就跟来。”
随即太史公看着小厮背影叹道:“可惜可惜,骠骑将军霍去病如此英雄,怎地却有个不成器的弟弟!唉,可惜,可惜!”
“你说什么,霍去病还有个弟弟?”
鄯善黎头脑一蒙,怎地从未听霍郎提起。
太史公司马迁云淡风轻道:“可不是么,骠骑将军有个弟弟名叫霍光,乃是他父亲霍仲孺再婚所生异母弟,霍去病一向与母亲生活,就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恐怕都未曾见过,当然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亲弟弟了!他这个弟弟可是顽劣的很,现在被他父亲给丢去茂陵伐木去了!怎一个惨字了得!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