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的邀约,最终落实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地点不在那些玻璃幕墙的现代科研大楼,而是在城市老区一栋爬满青藤的灰砖小楼里,这里是海洋研究所的旧资料馆兼离退休老专家活动站。领路的林副研究员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陈老坚持要在这里见你们,他说这里才有‘海的味道’。”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旧书、陈茶和淡淡防蛀草药的气味混合着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光线昏暗,高高的书架顶天立地,塞满了泛黄的卷宗和线装报告。就在这书海深处,临窗的位置,一张老旧的榆木茶桌旁,坐着一位清瘦的老人。
这就是陈老,海洋生态学领域泰斗级的人物,如今已年过八旬。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却异常清澈。他正用一把紫砂小壶,不紧不慢地斟着茶,茶水注入白瓷杯的声音,在寂静的资料馆里格外清亮。
“坐。”老人抬起头,目光在周凡和苏念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不像审视,倒像是丈量,丈量着他们身上还残留多少海风的咸涩和日晒的痕迹。他指了指对面的两张藤椅,椅面磨得油亮,不知承载过多少学人的思考。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陈老将两杯茶推到他们面前,茶汤橙红透亮,是上好的普洱。“先喝口茶,去去湿气。”他自己也端起一杯,凑到鼻尖嗅了嗅,才浅浅抿了一口。
茶是好茶,入口醇厚,回味甘甜。周凡和苏念依言喝了,紧张的心绪随着这温热的液体,稍稍平复。
“片子我看了。”陈老放下茶杯,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笃定,“拍得实在。尤其是那几个长镜头,对着白化的珊瑚,一动不动拍了三分多钟。很好。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这个耐心了。”
他起身,颤巍巍地走到一个书架前,熟练地抽出一本厚重的、封面已经破损的影集。回到桌前,翻开。里面不是照片,而是一张张手工绘制的、极其精细的珊瑚生态素描图,用钢笔勾勒,淡彩渲染,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拉丁学名、采集日期和地点。纸张已经脆黄,但图画之精美、细节之准确,令人叹为观止。
“这是我三十多年前,跟着考察船,在南海几个岛礁,一笔一笔画下来的。”陈老的手指,如同枯老的珊瑚枝,轻轻拂过那些画面,“那时候,没有你们这么好的摄像机,更没有水下机器人。想看清楚海底,就得靠人潜下去,看,记,回来再画。画一张这样的图,有时候要在晃动的船上,花上好几天。”
他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丛茂密的鹿角珊瑚图:“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个枝杈的分叉方式……跟你片子第七分钟拍到的那片已经白化的,应该是同一个物种,甚至可能是同一个大的群落。只不过我画的时候,它还活着,颜色是褐红色的,触手张着,小鱼在里面钻来钻去。”
接着,他又翻出几张黑白照片,是那种老式胶片相机拍的,有些模糊,但能看出是潜水员与巨大珊瑚的合影。“这是我们当年。条件艰苦,氧气瓶重的要命,水下相机像个铁疙瘩。但每次看到那些活的珊瑚,就觉得值了。”
陈老的目光从旧影集上抬起,再次看向周凡和苏念,眼神里有感慨,也有更深的忧虑。“这些年,报告上的数据越来越难看。卫星图上一片片的颜色异常,我们知道那是珊瑚在喊疼。但数据是冷的,报告是死的。你们带回来的这些活的影像,尤其是那些特写,把珊瑚的‘疼’,拍出来了。这很好。科学需要数据,但人心,需要看见。”
他顿了顿,缓缓道:“我请你们来,不是单单为了用你们的素材。我是想请你们,继续当这双‘眼睛’。研究所的船,设备是好的,但有时太规范,看到的反而不够‘真’。你们不一样,你们是漂在海上的,你们的视角,是活的,是带着温度的。”
雨丝轻轻敲打着老旧的玻璃窗,资料馆里安静得能听到灰尘在光柱中舞蹈的声音。陈老又斟了一轮茶。这一次,他没有急着说话,只是望着窗外朦胧的雨景,仿佛能透过这城市的烟雨,看到遥远的那片碧波。
“海洋很大,也很小。大得能吞下人类的无数错误,小得一片升温的海水,就能杀死一大片活了几百年的珊瑚。”他收回目光,声音愈发低沉,“我这辈子,看了太多海的变化。有些变化,慢得人觉察不到;有些变化,却快得让人心惊。你们还年轻,眼睛亮,腿脚快,多去看看,多去记下来。给后人留点念想,也给我们这些老家伙,一点……盼头。”
这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礁石,落进了周凡和苏念的心湖。
离开那栋灰砖小楼时,雨已经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漏下,将湿漉漉的街道染成金色。周凡手里多了一个陈老硬塞给他的牛皮纸袋,里面是几张复印的、他手绘的珊瑚图复印件,背面用毛笔小楷写着一些观测要点和鼓励的话。
回到工作室,周凡将那些复印件小心地贴在白板上,就在他们拍摄的现代影像旁边。一边是三十年前科学家笔下生机勃勃的精细记录,一边是他们镜头里苍白沉默的现状。时光的残酷与守护的迫切,在这无声的对比中,显露无遗。
老研究员的茶,喝下去是温热的,留在心里的,却是一份冰凉而清醒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