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存在于感知中的、微弱的摇晃感,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地从周凡和苏念的身体里撤离,让他们真正意义上地“脚踏实地”。然而,另一种更为具体的、沉甸甸的力量,开始显现出它的存在——尘世的重力。
这重力,首先体现在那些堆积如山的琐事上。
“远舟号”数月的远航,如同一个自成一体的小小王国,但一旦回到这现代文明的巨大码头,便立刻需要与外部世界进行繁杂的交接。海关、边检、检疫……一系列的手续和文件,像一张无形的、细致的网,将他们和这艘船牢牢罩住。周凡需要翻找出所有的船舶证书、航行日志、人员证件,应对着各种询问、盖章、登记。这些事情并不困难,却极其耗费心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程式化的冰冷。
接着,是补给。淡水舱需要加满,燃油需要补充,几乎空了的食物储藏室需要重新填满。周凡联系着码头上的供应商,看着那些穿着油腻工装、嗓门洪亮的工人,将粗大的水管、油管接到他的船上,听着水泵和油泵发出的巨大轰鸣,闻着那浓烈的柴油味,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海上的宁静与自足,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苏念则开始清理船上积攒的、不属于海洋的东西。那些在潮间带捡拾的垃圾,被小心翼翼地分类、打包,准备送往合适的处理点。大量的换洗衣物需要清洗,被海风和盐粒浸润得硬邦邦的床单、毛巾,被投入码头洗衣房那巨大的、轰鸣的工业洗衣机里,翻滚着,带走一身的咸涩。
元宝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尘世重力”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它被要求戴上许久未用的牵引绳,才能在码头上有限的区域里活动。它好奇又警惕地嗅着水泥地上陌生的气味——轮胎碾过的痕迹,机油滴落的污渍,不同鞋子留下的错综复杂的信息素。它对着一辆突然启动的叉车狂吠,被那巨大的噪音吓得缩起尾巴。它想念那片可以尽情奔跑的白色沙洲,想念那可以自由追逐海风的无垠甲板。
周凡在忙碌的间隙,抬头望去。码头上方,是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切割着不再完整的天空。夜晚,那些高楼亮起的霓虹灯光,取代了清冷的星月,将港湾的水面染成一片浮华而迷离的色彩。手机信号变得无比强劲,各种被延迟接收的信息、邮件、社交媒体的通知,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催促着他尽快回归那个高速运转的信息社会。
这一切,都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向下牵引的力量。这重力,是责任,是秩序,是人际,是文明社会赖以运行的、庞大而复杂的网络。它让人感到踏实,也让人感到束缚;它提供便利,也索取时间与自由。
周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仿佛从一个轻盈的、可以飞翔的梦境,猛然跌回了一个需要负重前行的现实。他知道,这是他必须重新适应的“重力”。但他的心,有一角却顽固地飘浮着,留在了那片体重似乎更轻、灵魂可以肆意舒展的蔚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