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鱼船队撤走后,虎头礁海域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周凡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连续多日的定点观测接近尾声,温盐深仪的数据记录已足够建立一个短期的温度变化剖面,潜水观测的样带也全部完成,采集的样本和数据已分批传回研究所。
离礁前一晚,周凡独自进行了一次黄昏潜。这次没有任务清单,没有测量工具,他只是想以最纯粹的方式,再次看看这片他们守护观察了多日的珊瑚礁。
夕阳的光线斜射入水,给珊瑚和鱼群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鹿角珊瑚的枝杈在暖光中如同精美的金色镂空雕刻,一群蓝黄相间的小丑鱼在海葵触手间嬉戏,一只体态优雅的鹰鳐从远处的沙地上滑翔而过,扇动起细微的尘雾。美景依旧,甚至因为光线的魔法而显得更加梦幻。
然而,周凡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些他早已熟记于心的“问题点”。那几处斑块状白化的珊瑚,在暖色光线下,惨白色被柔化,但依然清晰可辨,像美人脸上的瑕疵,无法忽视。那丛生长形态异常的珊瑚,在逆光中更显低矮委屈。远处,渔船作业搅起的浑浊尚未完全沉淀,水体的通透度确实不如初来时。
他悬浮在水中,静静地望着。这片礁盘,就像一个沉默的病人,外表或许依然有着健康的红晕(丰富的鱼群),但体温(水温)的异常和局部器官(珊瑚)的病变迹象,已经透过细致的检查暴露出来。他们此行的观测,就像一次体检,记录下了关键的“病历”。
离开水面时,最后一抹晚霞正燃烧殆尽,天空呈现出深邃的靛蓝色。第一颗星星迫不及待地亮起。
回到船上,周凡将最后一批数据打包发送。林研究员的回复很快:“数据链完整,非常宝贵。初步分析支持热应激是当前主要压力的判断。你们观察到的局部白化需要密切关注后续是恢复还是恶化。沙样中的陆源颗粒溯源工作已在安排。辛苦了!期待你们下一站的数据。”
关上电脑,周凡走到甲板。夜空如洗,星河低垂。苏念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茶。两人并肩望着星空下的海面,那里漆黑一片,但他们都清楚地知道,水面之下,是怎样一个正在经历微妙变化的世界。
“我们好像……成了这片珊瑚礁的‘家庭医生’。”苏念轻声说,语气里有些无奈,也有些牵挂,“刚建立了一点了解,就要走了。也不知道它接下来会怎么样。”
周凡点点头。这种“建立连接然后离开”的感觉,在这次的科研观测任务中尤为强烈。不同于以往旅行式的路过,这一次,他们投入了时间、精力,进行了系统而细致的观察,与这片无言的生物群落产生了更深的联结。正因如此,离开时才更添牵挂。
“但至少,我们留下了‘病历’,”周凡说,“而且,我们不是唯一关心它的‘医生’。研究所有更长期的数据,有更多的‘医生’在分析。我们只是接力赛中的一棒。”
话虽如此,离礁的思绪依旧纷杂。他想起渔汛时那片璀璨的“光城”,想起渔民扔过来的鲜鱼,想起蟹壳湾小学孩子们别在胸前的徽章,想起老研究员陈老浑浊而清亮的眼睛。所有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海洋保护这幅宏大而复杂拼图的不同板块。科研数据是基石,社区意识是土壤,可持续的生计是关键,而像他们这样的记录与传播,或许是串联各处的线索。
“远舟号”静静漂浮在夜空下,如同一个即将结束短期驻守的哨所。明天,他们将启航前往下一个观测点。虎头礁的珊瑚们将继续它们的生命历程,或许在下一场凉爽的降雨或海流后恢复活力,或许在持续的高温压力下进一步受损。无论怎样,它们的变化,已被记录,已被关注。
离礁的思绪,有牵挂,有忧虑,但更多的是明确了方向。守护,不是停留在某一处,而是带着从每一处获得的认知与责任,继续前行,去连接更多的点,照亮更多的角落,为这幅复杂的拼图,贡献自己那一小片、但力求清晰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