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并非一个瞬间完成的动作,而是一段缓慢的、如同将一株野生植物重新移栽回温室的、需要重新适应的过程。公寓那扇熟悉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轻响关上,仿佛将一段汹涌澎湃的河流,陡然截断,圈禁在了一方静止的池塘里。
最初的几日,是沉浸在物质安适的补偿性享受中的。热水从花洒里源源不断地、温暖地冲刷掉累积了数月、几乎渗入肌肤纹理的风尘与疲惫;柔软的床铺,将身体从房车那略显局促和颠簸的卧榻上解放出来,允许四肢肆意地伸展,沉入无梦的黑暗;厨房里重新燃起的灶火,烹煮的不再是简易的旅途餐食,而是带着家常味道的、热气腾腾的羹汤。
然而,当身体最初的疲惫与兴奋渐渐平息,一种更深层的不适应,便如同水底的暗礁,缓缓地浮显出来。
是声音。
城市的声音,与旅途中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质地。在这里,寂静是一种奢侈品。即使在深夜,也有冰箱运行的低沉嗡鸣,有楼上邻居隐约的脚步声,有远处街道永不间断的车流,汇成一种低分贝却持续存在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白噪音”。这声音,填补了所有的空隙,却也剥夺了那种在草原、在戈壁、在雪山下所体验到的、绝对的、令人心慌也令人心静的“无声”。
元宝的反应最为直接。它不再需要警惕地竖起耳朵去分辨风中远方的兽吠或异响,城市里充斥耳膜的,是它无法理解的、机械的、重复的声响。它常常会突然停下动作,歪着头,困惑地听着抽水马桶的轰鸣,或是窗外救护车尖锐的呼啸,然后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步,或是将头埋进爪子里,显得烦躁而茫然。它对那扇曾经通向无限天地的房门,失去了大部分兴趣,更多时候,是趴在阳台的玻璃门后,望着楼下被划分成规整方格的世界,眼神里,那属于荒野的光,似乎在日渐暗淡。
周凡发现自己会在凌晨莫名醒来。不是因为寒冷,也不是因为高原的缺氧,而是因为一种……过于厚重的安静。这公寓的安静,与雪原的寂静不同。雪原的寂静是开放的,与苍穹、与星野相连,蕴含着无穷的可能;而这里的安静,是封闭的,被四壁和天花板所局限,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有时会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路灯照射出的、空无一人的街道,恍惚间,仿佛还能听到风掠过草尖的沙沙声,或是冰河在深夜解冻时那细微的“咔嚓”声。
苏念则在整理行囊时,常常会陷入长久的发呆。手里拿着一块在戈壁滩捡拾的、带着奇异纹路的石头,或是那片来自木雕小镇的、带着松香气的刨花书签,思绪却早已飘回了那片辽阔的天地。厨房里高压锅喷气的“嗤嗤”声,会让她猛然一惊,以为是雪山融水汇成的溪流在欢唱;窗外孩童的哭闹声,会让她想起毡房里那个光屁股男孩咿呀的学语。
尘世的声响,以其琐碎、密集、且缺乏自然韵律的特质,构筑了一个坚固的、现实的牢笼,将他们温柔地、却也牢固地,封锁其中。那些旅途中的记忆,如同被关在笼中的鸟儿,扑闪着翅膀,撞击着这由熟悉声响构筑的壁垒,发出无声的哀鸣。他们像是两个带着满身旷野气息的归客,被强行按回了秩序井然的日常轨道,身体在此处,灵魂却有一部分,仍滞留在那片风声浩荡的远方,需要时间,慢慢地、一点点地,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