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仿佛是一条被阳光渐渐捂热的血管,将周凡、苏念和元宝,从那片冰封雪绕的、极致寂静的世界,一路输送回充满烟火气息的人间。车轮每向前滚动一程,窗外的色彩便浓郁一分,声音也嘈杂一度。起初是岩石缝隙里苔藓那倔强的绿,接着是低矮灌木丛连成片的灰绿,后来,便是广阔草场上那经历过盛夏、正走向秋实的、深沉而丰腴的墨绿色了。
空气不再那么稀薄呛人,变得温润而富有弹性,带着泥土被阳光蒸晒后散发出的、厚实的芬芳,以及各种枯荣草木混合的、复杂的生命气息。风也变了性情,不再是雪线上那带着金属哨音的、凌厉的切割,而是恢复了草原应有的、宽阔而柔和的抚摸,掠过草尖,带来远处牛羊隐约的叫声和牧人悠长的呼哨。
那种从极限之地回归常态世界的过渡,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种缓慢的、浸润般的过程。身体里那种因缺氧而产生的轻微耳鸣和隐痛,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呼吸重新变得深长而自如。紧绷的神经,也像被温水浸泡过的茶叶,缓缓地舒展开来。
周凡开着车,目光掠过前方无垠的、在微风中漾起波纹的草海。天空是高远的蔚蓝,大团大团洁白蓬松的云朵,如同吃饱了草料的羊群,慵懒地悬浮着,在地面上投下快速移动的、边缘清晰的巨大阴影。那云影掠过山峦,掠过溪流,掠过偶尔出现的、像白色蘑菇般散落的毡房,以一种近乎奢侈的从容,在这片天地间漫步。
这就是他们上山前曾见过的、夏牧场的云影。只是,心境已然不同。上山时,看到这云影,更多是对游牧生活的好奇与对壮阔景色的赞叹;而此刻,在经历了雪线的严酷洗礼之后,再看这同样的云影,心中涌起的,是一种归家般的安宁与熟稔。这云影之下,是生活,是炊烟,是牛羊的叫声,是孩子啼哭与欢笑——是一切鲜活而踏实的人间景象。
苏念将车窗完全打开,任由那饱含草香的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微微眯着眼,看着那些云的影子在草原上流淌,仿佛能听到草叶在阴影与光明的交替中,发出的满足的叹息。她想起那户在迁徙途中遇到的、沉默而坚韧的牧民家庭,想起勒勒车那沉重的“吱呀”声,想起那个骑在小马背上、眼神沉稳的男孩。此刻,他们或许就在这片云影下的某处山谷里,他们的毡房正沐浴着同样的阳光,他们的牛羊正啃食着同样走向成熟的牧草。
元宝也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银灰色的毛发被风吹得向后翻飞,它使劲翕动着鼻翼,仿佛要将这熟悉而令人安心的草原气息,深深地吸入肺腑,驱散残留在记忆里的、雪线的冰冷味道。它的尾巴快活地摇摆着,发出“啪啪”的声响。
归途的云影,像一位温和的向导,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抚平着他们因极限体验而产生的、细微的心灵褶皱。它不言不语,只是用它那恒久的、从容不迫的移动,告诉他们,生活自有其平稳而坚实的基底,那些极致的山峰与冰雪,只是这基底之上,偶尔隆起的、供人仰望和挑战的壮丽波澜。
他们不再急于赶路,任由房车以一种近乎散步的速度,在草原公路上行驶着。有时,会停下来,看着云影如何缓缓漫过一座山坡,将一片草场暂时纳入它清凉的怀抱;有时,会看着一只鹰隼,在云影的边缘盘旋,然后猛地扎入光影交织的草海,去寻找它的猎物。
这种缓慢的归途,本身也成了一种享受。像是在消化,在反刍,将那段雪线之上的记忆,就着眼前这平和温暖的草原景色,细细地咀嚼,然后妥帖地安放。归途的云影,见证着他们的回归,也参与着这场心灵的沉淀与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