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瑟堡的城墙在晨雾中显现,灰白色的石材上爬满深绿的藤蔓,像一座从历史深处浮出的巨大方舟。莎莉仰头望着那高耸的城门,上面镌刻着古语“知识无疆”,她的手心渗出冷汗。
三天前,他们在边境森林里遭遇了最后一波追捕——六名伪装成猎人的武装人员,动作利落,配合默契,明显受过专业训练。汉斯在交火中肩膀中弹,维克多用灼热的匕首尖为他取出弹头时,莎莉躲在树后呕吐。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见过人的血肉被翻开的样子,也从未见过有人能在那样的剧痛中咬紧木棍,一声不吭。
现在,他们站在帕瑟堡的城门下,排队等待入城检查。莎莉紧紧攥着伊尔莎给她的伪造身份文件——上面说她是来自罗兰东部小城的女仆,随主人来帕瑟堡访学。文件做工精细,但莎莉总觉得守城士兵那双鹰隼般的眼睛能看穿她骨子里的卑贱。
“放松。”伊尔莎低声说,挽住她的手臂,“你现在是玛丽娜,记住了吗?玛丽娜。”
莎莉点头,嘴唇发干。轮到他们时,士兵仔细核对文件,目光在维克多儒雅的“学者”装扮、伊尔莎得体的“女伴”形象和莎莉苍白的脸上来回扫视。
“访问哪位教授?”士兵问。
“恩泰斯·阿罗约教授,哲学系。”维克多平静地回答,递上一封带有帕瑟堡大学火漆印的信函。
士兵检查信印,又盯着维克多看了几秒,终于挥手放行。莎莉跟着队伍穿过厚重的城门洞,踏入帕瑟堡的街道时,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
这座城市与她想象的任何模样都不同。没有弗拉德城的肮脏喧嚣,也没有帝都罗兰的浮华压抑。街道宽敞洁净,两旁建筑多是朴素的石质结构,窗户宽大,里面能看到堆积如山的书籍。行人衣着简单,许多人腋下夹着书卷或图纸,交谈声低沉而快速,用的词汇莎莉大半听不懂。空气中有种混合了旧纸张、墨水、咖啡和某种清冷香料的特殊气味。
“学者与流亡者之城。”维克多轻声说,目光扫过街角几个正在激烈辩论的老人,“也是思想与阴谋的温床。”
他们避开主街,穿过迷宫般的小巷,最终抵达大学区边缘一栋不起眼的三层公寓楼。敲门有特定的节奏——三长两短,重复两次。
门开了。恩泰斯教授站在门内,比维克多记忆中苍老了许多,银发稀疏,背微微佝偻,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手术刀。他迅速将一行人让进屋内,关门前谨慎地观察了街道。
“维克多。”教授握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声音有些沙哑,“看到你还活着,是我这半年来最大的安慰。”
“教授。”维克多罕见地露出真诚的笑容,“您的信是灯塔。”
恩泰斯的目光扫过其他人,在莎莉身上停留片刻,没有多问。“时间紧迫,我先说关键。第一,大会明晚在星象档案馆地下召开,有四十七位代表确认出席,来自十一个国家和地区,成分复杂。第二——”他压低声音,“卡森迪亚‘资本之眼’的特工、罗兰第六处的外勤、奥凡帝国军情局的人,还有至少三个我不知道来历的监视小组,都已经进了帕瑟堡。你们进城时,至少被两拨人盯上了。”
汉斯立刻摸向腰间,被维克多眼神制止。
“意料之中。”维克多说,“星象档案馆安全吗?”
“相对安全。那里是大学最古老的建筑,地下结构复杂,有至少三条秘密通道。我安排了几位值得信任的学者和他们的学生负责外围警戒,其中两位是低序列超凡者,途径与‘守护’和‘警示’相关。”恩泰斯顿了顿,“但真正的危险不在外面,而在里面。”
“代表中有问题?”
“一定有。”恩泰斯疲惫地揉着眉心,“但我们没时间一一甄别。维克多,这次大会必须开,也必须成功。大陆战争正在把无数人碾碎,我们需要一面旗帜,一个声音,一个让所有被压迫者知道他们不孤独的象征。”
那天深夜,莎莉躺在公寓阁楼窄小的床上,听见楼下传来压低的讨论声——维克多、恩泰斯、伊尔莎、汉斯,还有几位她没见过的人(后来知道是提前抵达的几位代表)。他们在核对名单,争论议程,评估风险。话语中不断跳出她听不懂的词:“路线分歧”、“工联主义倾向”、“殖民解放的优先级”、“对战争的态度”……
莎莉抱紧膝盖。她想起了弗拉德城那个窝棚,想起了巴兹老大沾着口水的弹簧刀,想起了自己曾经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全部。而现在,她躺在一座陌生城市的阁楼里,楼下的人们正在讨论如何改变世界。
这种落差让她头晕目眩。
次日下午,代表们开始像溪流汇入深潭般,悄然进入帕瑟堡大学。他们伪装成学者、游客、商贩,从不同的门,在不同的时间,被不同的人引向同一个目的地——主图书馆后方那栋被常春藤完全覆盖的圆形建筑:星象档案馆。
莎莉跟着伊尔莎,以“助手”身份进入。她抱着一摞沉重的会议资料,手指紧张得发白。地下入口藏在旋转书架后方,向下延伸的石阶被壁灯照亮,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旧羊皮纸的气味。
地下会场比想象中宽敞。圆形大厅,挑高很高,穹顶上绘制着褪色的星图。长条桌摆成环形,中央留出空地。已经有不少人到了,他们三三两两地站着交谈,声音在石壁间产生轻微的回响。
莎莉偷偷观察这些人。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戴着眼镜的消瘦男人(塞德里克),正温和地与一位满脸风霜的码头工人模样者交谈;两个年轻人站在一起,年长些的神色冷静(里克),年轻的那个眼神里有压不住的火焰(阿德里安);几位肤色较深的代表聚在角落,用莎莉听不懂的语言低声快速交流;还有几个看起来像学者的人,正在激烈地比划手势争论什么。
维克多进入时,会场安静了一瞬。许多人停下交谈,目光投向他——好奇的,审视的,怀疑的,也有热切的。莎莉看见维克多平静地环视全场,微微颔首,然后走向恩泰斯教授身边的座位。他没有刻意表现权威,但当他坐下时,很自然地成了整个环形会场的焦点之一。
恩泰斯教授敲了敲桌上的铜铃,清脆的声音荡开。
“诸位同志,”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在这个被战火和压迫撕裂的时代,我们跨越边境、冒着风险,聚集在这座中立之城的深处,不是为了空谈理想,而是为了确认我们共同的现实,寻找共同的出路。”
“我宣布,第一届世界无产阶级代表大会,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