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与血腥混合的污浊空气尚未散去,先前与秘修会长老那场关乎历史动力的哲学思辨仍在维克多·艾伦的脑海中激烈回荡,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思维的涟漪。那关于“英雄”与“凡人”谁才是历史真正推动者的诘问,尖锐得仿佛能刺穿灵魂。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份诡异的经历细细咀嚼、消化,一股截然不同,却更具压迫感的气息,便如冰冷的暗流,悄无声息地漫延而至,冻结了他周遭的空气。
另一个不速之客,已然莅临。
来者身着一袭纯白镶金边的长袍,袍服质地奇异,不染丝毫战场尘垢,流动着淡淡的、仿佛自带生命的光辉。他的面容笼罩在一层柔和却无法看真切的光晕之中,那光晕并非伪装,更像是一种位格上的天然隔绝,令人无法直视其真容。他周身散发着纯粹而强大的圣洁气息,与脚下泥泞血污的土地、四周残缺的尸骸和哀嚎的风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他的出现毫无征兆,仿佛他并非走来,而是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此地,只是此刻才被允许观测到。
“维克多·艾伦。”来者的声音响起,温和醇厚,如同暖阳照耀下的圣歌,但这温和之下,却蕴藏着一种不容置疑、居高临下的威严,仿佛神明在宣读早已注定的命运。“我乃光明之神座下神使。”
几乎是本能反应,维克多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脊柱窜过一道寒流。他的手如同触电般按上了腰间那柄饱经战火、烤蓝都有些磨损的枪柄,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精神触感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向外延伸,试图捕捉对方能量场的任何一丝波动。光明神教会!大陆上势力最庞大、信仰最广泛的正教!他们不在富丽堂皇的圣堂接受膜拜,却在这尸山血海的绝地现身,意欲何为?是趁火打劫,还是……另有所图?
“不必紧张。”神使微微扬起嘴角,展露一个完美符合教义宣传画的、充满悲悯与宽容的微笑。随着他的笑容,周围昏暗的光线似乎真的明亮了几分,连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都仿佛被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馨香所驱散。“吾主悲悯,见尔等身处绝境,仍能秉持……某种意义上的‘公义’之心,行此逆天改命之举,心有不忍。故,愿施以援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惨烈的阵地,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吾主可降下无上神迹,助你,以及你身后这些追随你的军队,脱离此次钢铁包围,保全这……嗯,‘革命’的火种。让希望的种子,不至于今日便湮灭于此。”
条件呢?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神只的恩赐尤其如此。维克多沉默地注视着对方,那双因疲惫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仿佛要穿透那层光晕,看清其后真实的意图。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压力。
神使似乎很满意这种主导节奏,他的笑容更加和煦,如同阳光彻底穿透云层,普照大地:“代价很简单,甚至算不得代价,更像是一种……皈依真理的必然步骤。”他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你只需公开承认,你所获得的那名为‘真理’的启示,你所行走的这条‘道路’,乃是蒙受了至高无上光明之神的启示。你,维克多·艾伦,是光明神在尘世选定的使者之一,是祂悲悯世人、引导变革之手。届时,教会将正式册封你为‘圣徒’,赋予你无上的荣光。而你需要做的,便是在你的追随者中,适当宣扬,你们所追求的‘共产主义’理想,其最早的、最原始的形态,实则源于吾主的教义,是光明神对尘世秩序蓝图的一部分。这将使你的运动更具‘合法性’,也更易于被大陆其他自诩‘文明’的王国与势力所理解、甚至接受。”
话语如涓涓细流,内容却如惊涛骇浪。维克多的瞳孔骤然收缩成危险的针尖状。他完全听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援助,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彻头彻尾的收编与阉割!用神权的辉煌光环,来包装、扭曲、钝化他那旨在彻底颠覆旧世界的革命理论!将一场自下而上、由被压迫阶级奋起打破锁链的暴烈革命,扭曲成在神明认可、指引下的、温和的、可控的改良主义运动!将历史的创造者,从千千万万觉醒的“人民”,偷换为高高在上、施舍“神恩”的虚无存在!
一股难以抑制的、混合着荒谬与愤怒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喉咙,几乎让他当场气笑出声。何其讽刺!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在与秘修会的长老激烈争辩,阐述人民是历史真正的动力,强调个体的意志只有在与集体命运共鸣时才迸发力量。转眼之间,这旧时代最庞大、最根深蒂固的神权代表,就亲自登场,试图用这最古老、最“有效”的手段,来扼杀新生的、属于人的真理!这仿佛是一场跨越维度的攻防战,一边是冰冷的哲学诘难,一边是炽热的神权诱惑,目标却惊人地一致——瓦解他信念的根基。
他脑海中闪过同志们信任的眼神,闪过矿井下的黑暗,闪过农田里佝偻的背影,闪过工厂中机器的轰鸣与被剥削的血汗。这些真实的、沉重的、构成历史真正底色的一切,岂是那虚无缥缈的“神恩”所能涵盖和赐予的?
他挺直了因连日血战而疲惫不堪的脊梁,骨骼发出细微的脆响。尽管身处重围,四面八方皆是强敌,尽管身体已濒临极限,但他的眼神却在这一刻锐利如淬火的精钢,声音清晰、冰冷,如同破碎的冰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回荡在骤然寂静下来的阵地上空,压过了远方的刁斗之声:
“感谢贵主子的……‘好意’。”
他刻意在“好意”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但请你,以及你背后那位高踞神座之上的神明,听清楚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斩向那圣洁的光晕:“我们的力量,来自千百万工人阶级和一切劳动者的觉醒与团结!来自我们对客观历史规律的深刻认识与无畏实践!来自我们内心深处追求自由解放、打破一切枷锁的坚定信念!它根植于大地,生长于人心,不需要,也绝不接受任何神只的、高高在上的‘恩赐’与虚伪‘册封’!”
“我们的合法性,源于千千万万被压迫者、被剥削者的支持与拥戴!源于我们道路的正确与正义!不需要任何旧世界的神坛,来为我们加冕那可笑而腐朽的‘光环’!”
“想让我成为光明神的使者?想用那套陈腐神学的外衣,来捆住真理的手脚,蒙住人民洞察现实的眼睛?”维克多嗤笑一声,那笑声中充满了对旧时代的彻底蔑视与决裂,他斩钉截铁,如同掷地有声的宣言,吐出两个冰冷的字眼:
“做梦!”
“……”
神使脸上那仿佛永恒不变的、和煦如春风的笑容,瞬间彻底冻结。那完美无瑕的面具上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裂痕,如同精美的瓷器被重锤击中。他周身那柔和的光晕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颜色从温暖的乳白骤然转向冰冷刺目的炽白,一股庞大而危险的神威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向维克多,试图让他屈膝。
“凡人!”神使的声音不再有丝毫温和,只剩下如同极地冰风般的冰冷怒意,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冻结灵魂的力量,“你会为你的狂妄与愚昧,付出你无法想象的代价。神恩如海,神威亦如狱。”
强大的压力让维克多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他依旧如同扎根于大地的劲松,顽强地昂着头,毫不退缩地与之对视,目光碰撞,仿佛有无形的火花在虚空中炸裂。
“那就让我付出代价吧。”维克多的声音因承受压力而略显沙哑,却更加坚定,“历史的车轮或许会碾碎螳臂当车的阻碍,但真理之火,宁愿在狂风中独自燃烧至烬,也绝不与你们那所谓‘神圣’的尘埃同流合污!”
神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震怒,有冰冷,或许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对于这种彻底“不信者”的困惑。下一秒,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仿佛与维克多继续对话都是一种玷污。他的整个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又像是被无形之手擦去的画像,向后轻盈地一步,便悄无声息地消散在浓郁得化不开的战场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残留的、若有若无的圣洁气息,以及空气中尚未平复的能量余波,证明着方才那场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锋。
阵地上,死寂重新笼罩。只剩下维克多压抑着的、粗重的喘息声,心脏在胸腔内如战鼓般擂动。远处,敌军营地隐约传来的刁斗之声,变得更加清晰,也更为紧迫。
危机,远未解除。来自世俗王国军队的钢铁包围圈依旧在不断收紧,而如今,又加上了来自神只领域的、更加诡异莫测的无形敌意。这两道绞索,一实一虚,一明一暗,同时套在了这支不屈的革命队伍脖颈上,令人窒息。
维克多缓缓松开紧握枪柄、已经有些僵硬的手,感受着掌心渗出的冷汗与枪柄的冰冷。就在这时,他清晰地感觉到,怀中那枚来自秘修会、至今仍不明真正用途的黑石,正传来一阵阵愈发清晰、稳定的温热感,仿佛在回应着他刚才那番掷地有声的宣言,又像是在这极致的黑暗与压力中,悄然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希望火种。
他的目光,越过临时堆砌的简陋工事,投向眼前无边无际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暗。然后,他转过头,看向身后——在战壕里,在掩体后,那些同样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依旧紧握着武器,用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坚定光芒的眼睛注视着他的同志们。
道路,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艰难、更加险峻了。但维克多·艾伦知道,他们别无选择,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