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我的家,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像一块从西伯利亚冰原深处挖出的冻土,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腐朽的气息,砸在了卡捷琳娜和德米特里的心上。
声音里的绝望,浓得化不开,让这间本就昏暗的图书馆,变得更加压抑。
德米特里眉头紧皱,腰间的肌肉绷紧,他想上前一步,用命令的口吻告诉这个老头,这是他离开这鬼地方的唯一机会。
但卡捷琳娜伸出手,拦住了他。
她的心也被那股绝望的气息攫住,但她很快想起了李卫东在电话里反复叮嘱的话。
“对付这种人,尊重比黄金重要,理解比命令管用。”
卡捷琳娜稳住心神,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仰头看着梯子上那个佝偻的身影,开口道。
“教授,或许您过去的家已经不在了。”
“但我们来的地方,可以给您一个新的家。”
“一个能让您实现毕生理想的地方。”
“理想?”
瓦维洛夫教授听到了这两个字,突然发出了一声干笑。
那笑声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刺耳又难听。
“哈哈……理想……”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破烂的衣服,又指了指周围一排排落满灰尘的书架。
“我的理想,就是一堆废纸。”
“跟它们一样,被丢在这里,等着腐烂,等着被遗忘。”
“小姐,你们找错人了,我只是个看管废纸的糟老头子。”
说完,他转过身去,似乎不愿再多看他们一眼,准备继续整理那些永远也整理不完的书籍。
这是一种彻底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我放逐。
德米特里终于忍不住了。
他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强硬。
“老先生,我们没有时间跟你耗下去!”
“这是你离开‘红石-7’的机会,你最好……”
“德米特里!”
卡捷琳娜厉声打断了他。
她用眼神制止了德米特里接下来更粗暴的言辞。
她很清楚,对付一个把自己封闭了三十年的天才,任何形式的强迫,都是最愚蠢、最低劣的手段。
那只会让他把心门关得更紧。
必须用另一种方式,撬开他的龟壳!
卡捷琳娜不再提什么理想,也不再说什么家。
她默默地将一直提在手里的,一个黑色的加密手提箱,放在了下面一张布满灰尘的桌子上。
“咔哒。”
箱子被打开。
她从里面拿出了一沓厚厚的,打印出来的图纸。
正是“星火计划”团队呕心沥血,却最终撞得头破血流的那一部分核心设计。
卡捷琳娜将图纸在桌上摊开,灰尘被纸张拂动,在昏黄的灯光下飞舞。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梯子上方。
“瓦维洛夫教授。”
“我们遇到了一些……麻烦。”
“一个我们所有人,都无法解决的物理难题。”
她抬起头,看着那个僵硬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道。
“有人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一个人能看懂它,也只有一个人,能解决它。”
梯子上的瓦维洛夫,没有任何反应。
仿佛卡捷琳娜说的话,只是拂过书架的又一阵穿堂风。
卡捷琳娜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一秒。
两秒。
五秒。
梯子上的老人,终究还是没忍住。
他只是不经意地,用眼角的余光,朝桌上的图纸扫了一眼。
就这一眼。
他那原本浑浊、空洞的眼神,凝固了。
那感觉,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几十年,濒临渴死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绿洲。
又像一个孤独的猎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一头他追寻了一辈子,却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兽。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梯子发出“咯吱”的声响。
瓦维洛夫教授像是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手一松,脚下一滑,踉跄着从不算高的梯子上摔了下来。
“教授!”
卡捷琳娜惊呼一声,想去扶他。
但他根本没有理会,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疯了一样扑到桌子前。
那双枯瘦、布满老年斑和裂口的手,在距离图纸几厘米的上方悬停着,剧烈地颤抖,似乎怕自己的脏手弄坏了这神圣的杰作。
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喃喃自语。
“深紫外……干涉……衍射极限……”
“不……不对……这种浸润方式……”
“天啊……是谁……是谁能画出这个……”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从喃喃自语变成了激动地嘶吼。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了骇人的光芒,三十年的麻木和绝望,在这一刻被烧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痴迷和难以置信!
德米特里在一旁看着,完全呆住了。
他无法理解,几张破纸而已,怎么能让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爆发出如此恐怖的生命力。
突然!
瓦维洛夫猛地抬起头,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卡捷琳娜!
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质问。
“说!”
“这上面的理论模型,你们是从哪里偷来的?!”
他一把抓起图纸,像是护着自己孩子的母狼,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
“这是我的东西!”
“这是我三十年前的猜想!是我被那群蠢货当成垃圾一样丢掉的心血!”
卡捷琳娜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她知道,李卫东赌对了。
面对教授的质问,她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从手提箱的另一侧,拿出了一个黑色的,造型厚重的卫星电话。
她按下了接通键。
然后将电话,递到了瓦维洛夫的面前。
“教授。”
“画出它的人,想亲自和您谈谈。”
瓦维洛夫教授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地瞪着卡捷琳娜,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图纸,最后,目光落在了那部还在通话中的电话上。
他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他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伸出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接过了电话。
他将听筒,缓缓地放到了自己的耳边。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只有一阵轻微的电流声。
就在瓦维洛夫以为这又是一个骗局时,一个年轻、平静,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的男声,通过电波,清晰地传了过来。
“瓦维洛夫教授。”
“他们说,您的理论是垃圾。”
那个声音顿了顿,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我说,他们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