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稠,尤其是在这被“星幔层”永恒扭曲的天空下。没有星辰,没有月光,只有一片压抑的、仿佛凝固的深琥珀色帷幕,笼罩着死寂的大地。利剑地下基地那厚重的合金大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如同墓穴封土般的回响,将最后一点熟悉的光亮与安全感彻底隔绝。
林薇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浊氧层特有甜腻气味的空气灌入肺中,让她因高度紧张而有些眩晕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拉紧了身上灰绿色的防护外套,领口处的过滤模块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努力净化着足以让普通人慢性中毒的空气。她的目光快速扫过眼前这支沉默的队伍,连同她自己,一共十七人。
这就是“火种计划”的全部,是利剑组织在北方最后的希望之火。队伍的核心是六名全副武装的安全人员,由表情冷硬如岩石的罗战带领,他们手持着利剑制式的能量步枪,身着轻便但防御力不俗的复合材料护甲,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阴影角落。四名研究人员,包括她自己,负责保护那个只有手提箱大小、却关乎未来的银色恒温箱——里面是“共生之种”的全部原液、核心数据备份以及赵教授的部分手稿。其余几人则是驾驶、通讯、医疗等辅助人员。
陈风也在其中。他穿着一身从基地仓库找来的不合身的作战服,外面套着件他自己的旧夹克,背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里面装着他的工具和那点可怜的个人物品。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离开危险之地的些许放松,对前路的茫然,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因身体异变而产生的隐忧。他的右手无意识地隔着衣物,按在左臂之前被“神选1.0”血液污染的地方,那里在深入骨髓的寒意消退后,留下了一种奇异的麻痒感,仿佛皮肤下有细微的电流在窜动,偶尔,眼前会毫无征兆地闪过一些模糊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陌生的街景,扭曲的人脸,还有叶晚晴回眸时,一个极其短暂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诡异微笑。
“保持静默,按照预定队形,全速前进。”罗战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我们的第一目标是在天亮前,抵达七号备用隐蔽点。途中遭遇任何非我方人员,原则上规避,无法规避则……格杀勿论。”他的目光尤其在陈风和那几个文职研究人员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没有人说话,只是用眼神和微小的动作表示明白。队伍像一条融入黑暗的蛇,悄无声息地滑入基地外围那片广袤而危险的“缓冲带”。这里曾经是城市的边缘,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疯狂滋生的、形态各异的低矮变异植物。脚下是破碎的沥青和混凝土块,每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
林薇走在队伍相对靠前的位置,紧跟在罗战身后。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恒温箱的把手,冰冷的触感不断提醒着她肩负的重量。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基地陷落前最后的混乱景象:刺耳的警报,通道里闪烁的红光,同事们或决绝或惊恐的脸,还有张岚——那个她曾经颇为赏识的、勤奋而略显内向的年轻研究员,在被确认为“隐士”、即将被带走时,投向她的那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愧疚,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令人脊背发寒的平静。
“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刻,她忍不住嘶声问道。
张岚只是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用一种近乎吟诵的语调低语:“为了更纯净的未来……林博士,你们的方向,错了。”
更纯净的未来……拜耳的“神选计划”……林薇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她甩甩头,试图将那张脸从脑海里驱逐出去。现在不是沉湎于愤怒和背叛的时候,活下去,把“火种”送到海南,才是对背叛最有力的回击。
队伍在废墟间快速穿行,罗战显然对这片区域极为熟悉,总能找到相对隐蔽和安全的路径。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名变异生物的嚎叫,以及头顶极高处、仿佛永恒盘旋的拜耳侦察无人机那细微的嗡鸣,提醒着他们所处的危险境地。
陈风努力跟上队伍的节奏,他的体能本就不如这些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员,加上身体的不适,呼吸很快就变得有些粗重。那股麻痒感正从手臂逐渐向肩胛蔓延,伴随着一种奇异的感知增强——他能更清晰地“感觉”到脚下地面微弱的震动,能分辨出风中带来的、极其细微的腐败气味和……某种带着敌意的窥视感?他猛地转头,看向右后方一堆坍塌的建筑物废墟,那里只有一片深邃的黑暗。
“怎么了?”他旁边的一名安全队员立刻警觉地端起了枪,低声问道。
“没……没什么。”陈风摇摇头,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有东西在动。”
安全队员谨慎地用步枪上的战术手电扫过那片区域,光柱下只有扭曲的钢筋和斑驳的墙面。“可能是辐射鼠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跟紧点,别掉队。”队员收回目光,语气并没有太多放松。
陈风点点头,压下心中的不安,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不能因为莫名的疑神疑鬼而影响整个队伍。
就在队伍即将穿过一片较为开阔的、曾经是广场的区域时,罗战突然举起拳头,做出了一个“停止前进,就地隐蔽”的手势。
所有人瞬间伏低身体,利用残垣断壁隐藏起来,连呼吸都屏住了。
远处,传来了引擎的轰鸣声,不是利剑车辆那种低沉的电机声,而是拜耳武装巡逻车特有的、带着一种侵略性啸叫的涡轮引擎声。声音由远及近,两辆涂着拜耳蓝白色徽标、车顶架着重型武器的装甲车,从广场另一侧的一条街道拐了出来,车灯如同怪物的眼睛,扫过空旷的广场。
队伍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罗战的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眼神锐利如鹰,计算着一旦被发现,如何用最快速度解决掉对方,或者……为其他人争取撤离时间。
幸运的是,那两辆巡逻车似乎只是例行巡逻,并没有仔细搜查这片区域,车灯晃了几下,便沿着原路开了回去,引擎声逐渐远去。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罗战才缓缓放下手,示意解除警戒。
“好险……”一名年轻的研究员松了口气,声音还有些发颤。
罗战却没有丝毫放松,他皱着眉头,看向巡逻车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手腕上的战术终端,上面显示着他们实时位置和预设路线。“不对劲,”他低声对身边的林薇说,“这条巡逻路线,不在我们之前掌握的拜耳常规巡逻范围内。他们像是……有明确目标地在巡视这片区域。”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你的意思是……”
“我们的行踪,可能暴露了。”罗战的声音冰冷,“至少,他们知道我们大致会从这个方向突围。”
一股寒意从林薇的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全身。知道他们突围方向和大致路线的,只有基地核心层和……他们这支小队本身。
背叛的阴影,如同无形的水蛭,紧紧吸附在每个人的背上。
“加快速度!变更路线b!”罗战当机立断,没有任何犹豫。“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但气氛明显变得更加凝重和压抑。每个人都下意识地与身边的人拉开了一点微小的距离,眼神中的信任被警惕和猜疑所取代。原本就沉重的脚步,此刻更像是灌满了铅。
陈风感到手臂上的麻痒感更强烈了,甚至开始伴随着细微的、如同晶体生长般的刺痛。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不去理会。他的目光扫过队伍里的每一个人,罗战的刚毅,林薇的凝重,研究人员们的惶恐,安全队员们的警惕……还有,那个跟在队伍最后方,负责断后和痕迹处理的通讯兵——李翰。
李翰是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平时话不多,做事认真可靠。但此刻,在陈风那种奇异的、被增强的模糊感知中,李翰的气息似乎……格外平稳?甚至可以说,是过于平稳了。在经历了刚才的惊险和得知可能存在的内鬼后,队伍里每个人的情绪波动都应该很大,呼吸、心跳都会有所变化。但李翰,他的节奏几乎没有改变,就像……一台精密运行的机器。
这个念头让陈风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不敢确定,这究竟是自己的能力带来的真实洞察,还是身体不适导致的胡思乱想和多疑。他悄悄挪到林薇身边,用极低的声音,几乎只是气流摩擦,说道:“林博士……那个李翰……好像有点不对劲。”
林薇猛地转头看他,眼神锐利如刀:“你确定?”
“不……不确定,”陈风老实回答,“只是一种……感觉。他太冷静了。”
林薇的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队伍后方的李翰,后者正专注地看着战术终端,似乎在确认路线。她的心再次揪紧。李翰是基地的老兵,背景清白,表现一直良好。但张岚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在这种时候,任何一丝疑点都不能放过。
她不动声色地靠近罗战,将陈风的怀疑低声告知。
罗战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寒芒。“我知道了。”他简单地回应,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但陈风注意到,罗战对李翰位置的关注,明显增加了。
队伍在压抑和猜疑中,沉默地奔行在末日后的废墟之上。东方,那片永恒的琥珀色天空边缘,泛起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病态的鱼肚白。
天,快亮了。
而他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背叛的种子已然埋下,不知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破土而出,带来致命的毒刺。
在队伍末尾,李翰的手指,在战术终端旁人机交互区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上,用特定的节奏,轻轻敲击了三下。一道微不可查的数据流,裹挟着队伍的实时坐标、人员状态和变更后的路线信息,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混乱的星尘背景辐射中,射向了远方。
远方,那座象征着“纯净”与“秩序”的拜耳穹顶内,艾萨克·梵恩的私人终端上,一个代表着“猎物”正在移动的光点,悄然亮起,沿着一条清晰的轨迹,向着南方,固执地前行。
猎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