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反思会议的余波在“起点”基地内缓缓扩散。那种非此即彼的尖锐对立氛围确实缓和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迷茫。理念的融合需要载体,需要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新路。而这条路的开辟者,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林薇。
压力如同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她将自己关在临时实验室的时间更长了,但不再是以前那种带着偏执狂热的封闭,而是一种沉静的、近乎苦修般的思索。她面前的全息屏幕上,不再是复杂的基因序列和药剂分子式,而是陈风口述的、关于与菌丝网络、荧光鲸群甚至异形意识“接触”时的主观感受记录,杂乱,模糊,充满了难以量化的形容词。
“……像把手伸进流动的沙子,能感觉到无数细微的个体,但又是一个整体……”
“……不是声音,是一种‘意图’,冰冷的,饥饿的……”
“……鲸群的意识很庞大,但很……温和?像深海本身……”
这些描述,对于习惯了精确数据和逻辑推导的林薇来说,曾经是嗤之以鼻的“不科学”。但现在,她强迫自己抛开成见,去理解,去感受。她反复观看基地陷落前,苏小小与硅化枯林沟通、引导菌丝化解危机的残存影像资料,分析着当时环境中“星尘因子”的波动模式。
“共鸣……和谐……”她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操作台上敲击。强制性的基因编码和记忆覆盖,是粗暴的“写入”和“覆盖”,如同用强光驱散黑暗,但也抹杀了一切细节。而陈风和苏小小展现的,更像是一种“调频”,找到与目标相同的“频率”,从而达成沟通与协调,甚至借用力量。
“如果……不是去改变使用者,而是创造一个‘媒介’,一个能帮助普通人放大自身精神波动,更容易感知和连接到外界‘星尘因子’场,乃至其他意识体的‘放大器’呢?”一个全新的构想,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的思绪。
这个想法让她激动得微微战栗。这完全不同于她过去所有的研究方向!这不是生化领域的范畴,更偏向于神经科学、能量场理论以及那个最玄奥的意识领域。而且,它本质上是辅助性的,非侵入性的,旨在“增强”而非“覆盖”,是个体与环境的“和谐”而非“征服”。
她立刻行动起来,几乎是不眠不休。她找来了基地里所有关于旧时代脑机接口、生物电信号、能量场探测的文献资料——这些在之前追求基因飞升的研究中属于边缘学科。她与几位幸存的、擅长电子工程和神经学的同事组成了新的小组,坦诚地分享了自己的构想和困境。
“我们需要一种材料,既能敏感地捕捉微弱的生物电和意识波动,又能与活跃的‘星尘因子’环境产生稳定共振,而不是被干扰或同化。”林薇在小组讨论会上阐述着核心难点。
“旧时代的超导材料或神经接口合金肯定不行,在现在的环境下稳定性太差,容易被异形或高浓度因子干扰。”一位电子工程师摇头。
“或许……我们应该换个思路,”另一位神经学家沉吟道,“不从无机材料入手。基地里有没有……某种在‘盖亚量子涟漪’后产生的,本身就能与星尘因子共存,甚至能引导它的生物材料?”
生物材料?林薇愣住了。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异形,但那显然不可能。然后,她脑海中猛地闪过一样东西——
“菌丝……发光菌丝!”她几乎是喊了出来。
陈风最早带回的样本,苏小小沟通的对象,那种看似脆弱却拥有庞大网络和奇妙能力的生命体!它正是在高浓度星尘因子环境中茁壮成长,甚至能净化环境的典型!
她立刻调取了关于发光菌丝的所有现存数据,并亲自跑到基地边缘那个模拟自然环境的培育舱。在幽蓝的“星光藻”微光映照下,一团团菌丝在特制的培养基上安静地生长,散发着柔和的、同步律动的光晕。
她小心翼翼地提取了少量菌丝活性组织,返回实验室进行分析。结果令人振奋:这种菌丝的细胞壁结构和内部的信息素传递方式,对特定频率的能量波动(包括生物电和某种更微妙的意识波动)有着极高的敏感性和传导性,而且其本身的生命频率与“星尘因子”环境处于一种奇特的和谐状态,既能利用其能量,又不会被其同化或排斥!
“就是它!”林薇眼中闪烁着久违的、纯粹的科学光芒,“以活性菌丝作为生物基质,构建一个感知和传导网络!我们需要设计一个极微创的接口,可能只是几个贴在特定脑区的生物电极,用来初步捕捉和放大使用者的意识波动,然后通过这个菌丝网络进行‘翻译’和‘放大’,尝试与外界场域进行耦合……”
接下来的日子,实验室成了不夜城。失败是家常便饭。要么是菌丝网络无法承受放大后的波动而局部坏死,要么是传递的信号失真严重,要么是根本无法建立稳定的连接。林薇的脸上再次挂上了疲惫,但眼神却不再有以前的焦躁和固执。她耐心地记录每一次失败,调整菌丝培养液的成分,改进接口的设计,优化信号处理的算法。
陈风偶尔会过来,自愿作为测试对象。他的感受依然是描述性的,却越来越精准:“这次……有点像是把耳朵贴在了海螺上,能听到声音,但是杂音很大……”、“刚才有一瞬间,我感觉到了外面巡逻的荧光鲸……很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这些反馈,成了林薇调整方向最宝贵的依据。
终于,在一个轮值深夜,当陈风再次戴上那个连接着培养槽中一小片稳定菌丝网络的、布满细微电极的简陋头环,并尝试集中精神去感知时,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林薇紧张地问,她的助手们也屏住了呼吸。
陈风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我‘看’到了……不是用眼睛。是雅各布,他正在第三通道口检查传感器,他有点……担心他妹妹的伤势。还有……外面,那条总在附近游弋的、尾巴有点畸形的荧光鲸……它好像……有点烦躁?因为东边那个热泉口的活动变强了?”
林薇立刻让人去核实。几分钟后,通讯器里传来雅各布惊讶的声音:“确实,我刚想到我妹妹的伤……林博士,你们怎么知道的?另外,监测站报告,东侧海底热泉口刚刚发生了一次小的能量喷发!”
实验室里瞬间爆发出小小的欢呼!虽然感知到的信息还很模糊,很主观,且无法主动沟通,但这证明了方向是正确的!这个被林薇暂时命名为“意识放大器”的原始装置,真的能够增强佩戴者对周边生命体情绪和外界环境变化的感知能力!
林薇看着屏幕上稳定运行的菌丝网络数据和陈风反馈的信息,长长地、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基地陷落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希望的笑容。
她找到了一条全新的路。一条摒弃了强制与覆盖,转向沟通与增强的道路。这不仅仅是技术的转向,更是她个人哲学的一次彻底蜕变。科学的本质,或许不在于征服,而在于理解与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