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营地扎在一片背风的土丘后,远看只是些不起眼的灰帐篷,近看才知戒备森严。壕沟、拒马、哨塔一应俱全,巡逻士卒甲胄鲜明,眼神锐利,透着一股边军特有的剽悍与肃杀。我们这三十余残兵败将,被无声地围在中间,如同羊入狼群,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上。
那黑甲将领——他自称姓张,乃青州驻泊都监——将我们安置在营地边缘两顶破旧帐篷里,留下四名持矛军士看守,便转身离去,只丢下一句“候着”。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帐篷里弥漫着霉味和汗臭。我们将昏迷的栾廷玉和重伤的石彪小心安置在干草铺上。张嫂和孙小妹打来少许清水,为他们擦拭伤口。其余人或坐或卧,沉默不语,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沉寂。外面士卒走动的甲叶碰撞声,如同催命符,敲打在每个人心头。
我坐在帐口,掀起一角毡帘,暗中观察。营地布局严谨,士卒行动有序,绝非寻常地方厢军,倒像是久经沙场的边陲精锐。他们为何出现在这远离州府的荒原?追剿梁山溃兵?还是……另有所图?那张都监看我的眼神,探究多于敌意,他提及“重要人物潜逃”,究竟所指为何?
夜色渐深,荒原风寒刺骨。帐内鼾声渐起,是极度疲惫后的昏睡。我却毫无睡意,日月双刀横在膝上,指尖冰凉。栾廷玉气息微弱,石彪偶尔在梦中痛苦呻吟。前途未卜,每一步都可能是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口。毡帘被掀开,一名亲兵模样的军汉低声道:“扈姑娘,都监有请。”
该来的终究来了。我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对惊醒的李教头微微颔首,示意他稳住众人,随即起身,按刀而出。
张都监的军帐在营地中央,比其他帐篷宽敞许多,内里陈设简单,一床、一案、一灯而已。他卸了甲,只着一身暗青箭袖,正就着油灯查看一幅摊在案上的地图。灯光摇曳,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出喜怒。
“坐。”他未抬头,指了指案前一个马扎。
我依言坐下,脊背挺直,目光扫过地图。图上山川勾勒精细,梁山泊、祝家庄、独龙岗乃至黑云涧的位置赫然在目,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朱笔小字标注,似是兵力部署、粮道线路!我的心猛地一沉,这图,绝非寻常官军所用!
“扈三娘,”他放下手中朱笔,抬眼看向我,目光如炬,“一丈青的名号,张某素有耳闻。祝家庄前生擒王英,黑云涧力抗孙立,好手段。”他语气平淡,似在陈述,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都监过誉,败军之将,苟全性命而已。”我谨慎应答。
“败军之将?”张都监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能从那‘归墟’秘境脱身,岂是寻常败军之将?”
我心头剧震,瞳孔骤缩!他竟知“归墟”?!果然是为秘境而来!
“不必惊讶,”他似看穿我心思,指尖点了点地图上黑云涧的位置,“张某奉命追查梁山贼寇与一伙窥伺我朝龙脉的妖人勾结之事,对那处前朝遗存的‘归墟’秘境,知晓一二。只是没想到,姑娘竟能从中走出。”
龙脉?妖人?我脑中轰鸣!云先生他们是……窥伺龙脉的妖人?那秘境关乎朝廷龙脉?这牵扯,远比想象中更大!
“都监此言何意?小女子误入险地,只为逃生,并不知什么龙脉妖人。”我强压惊骇,矢口否认。此事关系重大,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张都监盯着我,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五脏六腑。帐内空气凝滞,油灯噼啪作响。良久,他忽然轻笑一声,气氛稍缓:“姑娘不必紧张。张某若认定你是妖人同党,此刻你已身在囚车,而非在此帐中叙话。”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我知你遭遇。扈家庄惨案,朝廷亦有耳闻。你与梁山,有血海深仇。而如今梁山内乱,孙立败走,秦明与宋江貌合神离,正是剿贼良机。”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张某需要一个人,一个熟悉梁山内部、又与其有深仇大恨、且……从‘归墟’中生还的人。”
我心跳加速,隐约猜到了他的意图。
“都监是想……让我作饵?或是内应?”
“是合作。”张都监纠正道,语气笃定,“你助我剿灭梁山,朝廷自有封赏,亦可报你血仇。你这些弟兄,皆可纳入军籍,谋个出身,强过在这荒原流亡,朝不保夕。”
条件诱人,却是与虎谋皮。朝廷官兵,岂是易与之辈?剿灭梁山之后,我等知晓机密,焉有活路?
“都监厚意,小女子感激。只是……我等残兵败将,人微言轻,如何能助都监剿灭梁山巨寇?”
“你只需做两件事。”张都监伸出两根手指,“第一,将你所知‘归墟’秘境内外情况,尤其是那伙妖人动向,尽数告知。第二,”他目光灼灼,“随我军行动,指认梁山贼首,必要时,诱其出战。”
果然是作饵!我心中冷笑。口中却道:“都监,非是小女子推脱。那秘境诡异,小女子仓皇逃出,所知有限。至于梁山贼首……孙立与我有仇,秦明、宋江等人,我并无交集,如何诱之?”
张都监深深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姑娘是聪明人,当知眼下形势。若无我军庇护,尔等不出三日,必成荒原枯骨。合作,尚有一线生机。至于如何诱敌……”他指尖在地图上梁山本寨位置画了个圈,“届时自有安排。姑娘只需回答,应,还是不应?”
帐内再次陷入死寂。油灯将我俩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扭曲晃动。答应他,便是卷入更大的漩涡,成为朝廷剿匪的棋子,生死难料。不答应,立刻便是刀斧加身。
我想起栾廷玉昏迷前的嘱托,想起死去的庄客,想起这乱世飘零的无奈。苟全性命已是不易,谈何报仇雪恨?或许,借朝廷之力,真能……?
不!我猛地惊醒。这都监言语不尽不实,所谓龙脉妖人,是真是假?他真正目的何在?一旦应下,便是将所有人性命交于他人之手!
“都监,”我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缓缓道,“合作之事,关系重大,小女子需与重伤的栾教师商议。他若醒转,知晓利弊,方能决断。还请都监宽限两日。”
拖延。这是唯一的选择。等待栾廷玉醒来,或者……等待变数。
张都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随即隐去。他靠回椅背,淡淡道:“可。便予你两日。这两日,好生照料伤者。两日后,张某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他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我起身,行礼,退出军帐。荒原的冷风一吹,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回头望去,那顶军帐在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两日。生死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