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金銮殿。
晨曦透过雕花木窗,将光影切割在光滑的金砖地上,却照不透弥漫在空气中的那份心照不宣的沉重。南和灵国君主蓝岐端坐于龙椅,手中来自大祈的求亲庚帖,滚烫得几乎握不住。那份厚重的礼单,不再是友好的象征,更像是对南国皇室集体记忆的一场公开拷问。
“众卿家,”蓝岐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大祈国三皇子,珩亲王慕珩,递来国书,欲再求娶我南国公主,以续盟好。其随附私帖……明确求娶诏灵公主——蓝鸢。”
“蓝鸢”二字落下,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几乎所有大臣都低垂了眼,或交换着复杂难言的眼神。他们中的许多人,曾亲眼目睹诏灵公主凤冠霞帔,踏上前往大祈的婚辇。那段过往,是南国高层秘而不宣的伤痛,是集体对蓝鸢构建的保护性壁垒下,最深沉的基石。
良久,礼部尚书,主和派的代表,率先出列,他的声音刻意保持着平稳,回避着任何可能触及真相的词汇:“陛下,珩亲王以国礼相求,姿态谦卑,所赠皆是我南国急需之物。诏灵公主身份尊贵,若此番联姻能成,重启边贸,畅通商路,实为解民生倒悬之良策。且……公主如今已无旧职羁绊,正当婚配。” 他巧妙地将“圣女”职责替换为“旧职”,试图为这桩婚事寻找一个看似合理的出口。
“尚书大人此言,老夫不敢苟同!” 禁军统领萧将军猛然踏前一步,声如闷雷,他胸膛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更激烈的言辞,“诏灵公主金枝玉叶,身份何止尊贵?她……她为我南国已付出良多!如今岂能再入那……是非之地?” 他无法直言“你忘了她上次嫁过去差点死了吗?”,只能重重咬着“付出良多”和“是非之地”,每一个字都浸满了知情的愤懑与无奈。
另一位官员试图调和:“萧将军爱惜公主,人所共知。然,此一时彼一时。南宁公主身负火凤神力,承继国统,绝无和亲可能。慕珩亲王所求,亦是名正言顺。或许……或许这正是化解前怨,开启新章的契机?” 他将“前怨”说得极其含糊,希望各方都能自行领会。
“契机?” 一位老宗亲颤巍巍地指着殿外,仿佛能望见云灵山的方向,“将那孩子……再将那孩子推出去,就是契机?我等……我等当初是如何……” 他话未说尽,但那份沉痛与不赞同,已弥漫开来。他们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如今却要亲手打破它吗?
朝堂之上,没有激烈的指控,只有充满潜台词的试探与回避。每个人都像是在布满薄冰的湖面上行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坠入冰冷的真相之湖,惊扰了那个被他们合力保护在遗忘之岛上的公主。
珠帘之后,王后纪清一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看着朝堂上这出荒诞的戏码,看着丈夫眉宇间深重的疲惫。慕珩这一招,何其狠辣。他逼着所有知情人,在维持假象与国家利益之间,做赤裸裸的抉择。
……
退朝后,蓝灼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冲进了蓝鸢静谧的云栖苑。
蓝鸢正俯身照料药圃,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妹妹,展颜一笑:“灵双,今日朝会怎结束得这般早?” 她眉宇间是全然的无忧,丝毫不知自己正是方才那场无声风暴的中心。
“阿姐!” 蓝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蓝鸢微微蹙眉。她熔金色的眼瞳里怒火与焦灼交织,话到嘴边却又强行转圜,“那大祈的慕珩……他,他居然还敢来求亲!指名要娶你!他简直……简直痴心妄想!”
蓝鸢怔住了,眼中是纯粹的错愕:“慕珩?求亲?于我?” 她轻轻摇头,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我与他素昧平生,他为何会……?” 她脑海中关于慕珩的信息寥寥无几,只隐约记得宫人提及这位亲王时,总会迅速转移话题,她只知他位高权重,曾有过一位早逝的王妃。
这突如其来的求亲,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却未能激起她心中与“慕珩”相关的任何涟漪。反而,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个自称穆青的药材商人,他温煦的笑容,他离去时那句看似随口的承诺——“潇淇,我一定会回来提亲的!等我!。”——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承诺她从未当真,只当作江湖漂泊客的一时兴起,此刻想来,心底竟泛起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与怅惘。穆青,他如今在何方?那话,果然只是说说而已吧。
“谁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许是看中阿姐你公主的身份,或是他们大祈内部倾轧,需要外力!” 蓝灼无法说出“他娶过你,他害过你”,只能急切地绕着圈子,“阿姐,你绝不能答应!你就在南国,哪里都不准去!我绝不会让你再去……” 她猛地刹住话头,将“那个地方”几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蓝鸢看着妹妹激动异常的神情,心中的迷雾更浓。她不明白妹妹为何对一位异国亲王有如此深的成见,似乎超出了寻常的政治考量。但她素来信任妹妹,也安于眼下平静的生活。她轻轻回握妹妹的手,柔声安抚:“好了灵双,莫要动气。我并无意远嫁,一切但凭父皇母妃做主。” 于她而言,慕珩的求亲遥远而陌生,远不及记忆中那个萍水相逢的“穆青”,曾在她心湖投下过一丝微弱的、关于“可能”的星光。
……
御书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蓝岐、纪清一、丞相与枢密使,四人相对无言,那份求亲帖静静地躺在案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丞相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干涩:“陛下,慕珩这是阳谋。他明知我等无法说破往事,便利用这一点,以‘新任’求娶‘旧人’。若应,我等便是亲手将鸢殿下推回火坑,且不知她记忆若恢复,该如何自处?若拒,大祈必视我南国毫无诚意,邦交破裂,边患恐生,那些稀缺药材……鸢殿下后续的冰髓……”
枢密使面色凝重:“更棘手的是灼殿下。她若知我等有意应允,以她的性子,怕是会掀起滔天巨浪。军中威信,不可不顾啊。”
蓝岐看向纪清一,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求助:“清一,鸢儿她……对慕珩,当真无一丝感应?”
纪清一缓缓摇头,眼神哀戚而锐利:“没有。她只当那是全然无关之人。但正因如此,臣妾才觉得慕珩可怕。他这份礼单,精准地包含了炼制冰髓的几味核心珍稀。他在告诉我们,他不仅知道鸢儿活着,更知道她需要什么,他在用鸢儿的命,逼我们做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陛下,双生预言,水镜火凤,此消彼长。鸢儿现状不破,灼儿的力量亦受桎梏。慕珩手中,或许就握着那颗水灵珠,握着打破僵局的钥匙。他此番,不是求亲,是来……索债,也是来破局的。”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一边是女儿可能再次受到伤害的风险和国内稳定的隐患,一边是国家利益与女儿续命乃至破解命运的可能。这抉择,如同刀尖起舞。
最终,蓝岐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挥了挥手,声音低哑:“朕……需独自静一静。”
与此同时,大祈珩亲王府内,慕珩负手立于夜色中,遥望南国方向。他伸手抚住自己的胸口,水灵珠正在此处。
“潇淇,”他低声呢喃,目光穿透重重黑夜,坚定如磐石,“无论他们编织了多少遗忘的网,无论你记得与否。‘穆青’的承诺,从不是戏言。你的过去,我来背负;你的未来,我必挽回。这一次,无人再能拦我带你归来。”
南国的风,带着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悄然漫过宫墙,预示着这场由求亲引发的、关乎记忆、谎言与深情宿命的风暴,已无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