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终于在府城一条宽阔而略显清净的街道尽头停下。
一座气派非凡的宅院映入众人眼帘:高踞街面、朱漆崭亮的大门在午后的秋阳下闪着釉彩般的光泽,层叠的青砖院墙厚重绵延,斗拱飞檐端凝沉厚,透着一股不言自威的富贵气象,竟比季石村的祠堂还要威严几分。
门楣之上,一块簇新的黑底金字牌匾高悬——“季府”二字**在秋日澄澈的天光下熠熠生辉,端凝沉厚,透着不言而喻的富贵与体面。
“天……天老爷……”吴氏(季墨娘)坐在马车里,战战兢兢地掀开帘子一角,只一眼,就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都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旁边的蓝氏(大伯娘)更是瞠目结舌,眼珠子都定住了,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看着那高耸的门楼和门前两尊威风凛凛(在她看来简直像要吃人)的石狮子,感觉胸口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跳得又急又乱。
季大山和季大树两个当家人,原本一路骑马(或者说被马折腾)积累的疲惫和“内伤”似乎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两人被眼前这从未见过的景象震慑当场,心胆俱颤。
三进的大院!他们一辈子见过最大的房子不过是几间宽敞的瓦房。
眼前这深深的门洞,里面影壁后玉砌雕阑、隐约显露的庭院幽深与飞檐钩角,无不撼人心魄地昭示着这方天地的广阔与不凡。
兄弟俩下意识地从马车上跳下来(腰背的酸痛刺骨般地提醒着他们小心),却忘了要迈步,只是直愣愣杵在车旁,如同两截刚从土里拔出来、暴露在煌煌天光下不知所措的老树桩,望着那“季府”的牌匾,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轰鸣:这……这是墨置办的?是他们家?花多少银子,要耗费多大心思?!
田三柱、田家旺等年轻骑手,此刻也早没了路上的轻松,个个屏息凝气,喉头发紧,下意识地拽紧了缰绳,汗湿的手心紧握,生怕马蹄声或自己的粗重呼吸惊扰了这深宅大院那近乎死寂的肃穆宁静。
叶红英坐在自家车里,虽比旁人镇定,但看着这明显规制超乎想象的府邸,美目中亦飞快地闪过一丝惊异与凝重戒惧,对季墨的实力有了更直观且深刻的认识。
还是盛云溪,这个京城贵女,一派从容不迫地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云淡风轻地拂了拂衣襟。
众人一时如同泥塑木雕、噤若寒蝉之际,看着盛云溪大摇大摆地站在朱漆大门口…
吱呀——”一声豁然洞开。一股带着冬日日冷意的气息和若有若无的檀香涌出。
门内,一位身着鸦青色长衫、腰系锦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肃穆清癯的中年男子立于台阶之上,正是唐总管。他身后,左右如雁翎般排开的是二十几位穿着统一青灰色短褂、神情敛眉垂首、恭谨肃穆的管事仆从!姿态整齐划一。
唐总管目光如探海灯,扫过门前的车马人群,精准地落在最前方那个虽衣着简朴却气度沉稳的少女身影上。他腰板微折,拱手朗声道:
“恭迎大姑娘平安回府!”声如金玉相击,清晰而具穿透力。
随着他这一声恭迎,他身后左右那十数位管事仆从如同听到了精准的号令,齐刷刷、动作刀切般整齐划一地躬身行礼,声音低沉而饱满地汇聚成一股清晰而恭敬的洪流:
“恭迎大姑娘回府!恭迎各位老爷,夫人,小姐!”
这架势!这排场!
这突如其来、威仪赫赫的迎接大礼,如同一个挟风裹雷的无形巨浪,狠狠拍打在这群刚从泥土草香里拔脚出来、便被卷入华堂飓风的乡野人身上!
噗!”*不知是谁手里的包裹没拿稳,沉闷地掉在了地上。
原本就紧张的田家旺,腿肚子猛一哆嗦,差点当场软倒,下意识地就想去拉王虎的衣角。
季大山和季大树兄弟俩更是被点了穴般浑身一僵,季大山那只沾了点尘土的粗糙大手本能地想往袖子里缩,仿佛那是件见不得人的物什。季大树则手足无措,焦黄的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嘴唇翕动了两下,却噎住了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兄弟俩只觉得脸上烧得滚烫,手脚像被钉在热锅上,连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看头顶那煌煌巨匾?看前面黑压压泥塑木雕般礼的人群?还是该回个礼?可该怎么回礼?他们半辈子只会给田埂和祠堂的土地作揖抱拳啊!
马车上的吴氏和蓝氏吓得几乎同时“哎呀”一声,慌不迭地把头缩回了帘子里,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蓝氏紧攥着弟媳的衣袖,带着哭腔**压低声音问:“这、这……这阵仗?……这么多人……个个板着脸,吓死个人……我有点害怕啊?”吴氏则用身子遮掩着,在袖子里心慌意乱地把路上没舍得吃完、硬邦邦的大半个贴饼子往里藏了藏,唯恐那玉米饼子的土腥气被那些人看见,脸上臊得无地自容。
一片近乎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窘迫和手足无措,如同深秋的雾气,笼罩着整个队伍。
眼前的雕梁画栋、高门大户不再是新奇,而成了一座矗立在他们与“季府”之间无形却壁垒森严、冰冷威严令人心胆俱裂的屏障。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沉重得无法呼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力几乎达到顶点时——
“各位老爷,夫人,小姐们请下车,移步院中!”元嬷嬷沉静而不失恭敬地朗声道,她已趋步上前,对唐总管道了福礼。她那平稳的声线像一道清泉,暂时打破了凝滞。
季墨清澈温和的嗓音响起,如同早春融冰的清溪,平复了那无形的沉重:
“唐总管客气了,各位管事,都辛苦了,起来吧。”季墨神色平静地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入每个人紧绷的心弦。
她侧身,脸上带着令人心安的温煦笑意,目光坚定地**扫过仍面有惧色、呆若木鸡的亲人和下属,最终落在那高悬的“季府”牌匾上,朗声道:
“诸位,一路劳顿。不必拘束,都随我进门安顿——”*她微顿,又加了一句,这句是说给那些心神不定、畏葸不前的老少爷们听的,也像是在说给这座深宅大院听,更是在**向所有人、向这座府城坚定地宣告:
“此地便是吾等归处!从今往后,这里,就是咱们在府城的‘家’了!”
“家”字一出,如同一道温煦的阳光拨开了浓重的雾霭,似乎稍稍驱散了些许那令人窒息的威仪感。
季墨不再看任何人,昂首当先,步履从容而充满力量地迈上了季府那经打磨光可鉴人、泛着冷峭的青石台阶。她那纤细却挺拔如青竹的背影仿佛磁石般将所有人的目光牢牢吸住,亦如黑夜中擎立的灯塔,将他们的心神从那巨大的冲击和惶惑中硬生生拉拽了出来,牢牢系在她身上。众人如梦初醒,亦步亦趋、笨拙而忐忑地朝着那洞开的大门深处走去。心跳依旧擂鼓般剧烈,手脚依旧有些虚浮发僵,但至少,那巍峨的门楼之下,已有归家的路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