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房此刻已不复白日备宴时的热火朝天。锅净灶凉,空气里只残余着喧腾过后的空旷寂寥,以及丝丝缕缕缠绵不散的精髓气息——肉类的醇厚炖煮、蔬菜的清炒鲜灵、油脂与酱料混合的浓郁。整个空间仿佛在沸腾之后陷入了一种温热的沉静。
唯有角落那几只盖着浸水白布、透出隐隐米面发酵酸香的密封木盆,以及木盆旁码放整齐、洗净待用的各色新鲜瓜果:嫣红的草莓、金黄的芒果、翠绿的蜜瓜、晶莹的紫葡萄……这些“空间”出品的宝贝,在幽暗灯影下闪烁着饱满欲滴的诱人光彩,宛如沉眠的精灵,只安静地等待着点睛的一笔,便能焕发灵魂。
季墨步履匆匆却不显忙乱,行至案前,顺手解下肩头那件水蓝色的轻软外罩襦衣,搭在一旁的木架上,露出内里素净利落的月白色窄袖短衫。
她利落地将宽袖向上挽了两挽,露出一截白皙而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感的手腕。随着这细微的动作,她整个人的气质仿佛卸下了一层温婉的纱幔,瞬间化作了这厨房之中绝对的掌控者,目光沉静而精准。视线扫过侍立待命的两位侍女,声音清越明晰,不疾不徐:“春天、夏天,动手!”
一声令下,厨房沉静的空气被瞬间激活,重新找到了节奏。两位侍女显然是季墨一手调教出的得力臂膀,应声而动,动作麻利精准又默契十足。
凝脂白玉般的乳酪块被揭开棉布,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雪白新鲜的羊乳汩汩倾入小巧的铜釜中,置于灶上细细的蓝焰上徐徐升温,温醇甜美的奶香悄然弥漫开来;各色时令鲜果被切得玲珑细碎,如同散落的宝石碎屑,分盛在洁白的薄胎小玉碗中,红黄青紫,缤纷悦目。
季墨边指点边亲自动手,命令简洁有力:
“春天,盯着那小灶火候,将那搓好的三色芋圆煮至浮起便立刻捞出过凉水,过熟则软糯失韧,切记!”
“夏天,熬好的红茶基底浓度正好,按七分温羊奶兑入三分浓茶,搅匀。”
纤长的手指稳健地淋下自制酸奶酪,轻巧地点缀上绿色嫩叶。
无需冗长繁复的工序,一切如行云流水。在三人静默而高效的配合下,几样精致小巧、色香味俱全的甜点相继新鲜出炉:「水晶水果捞」、「三色芋圆奶茶」、「缤纷果果乐」、「踏雪寻梅」。
季墨目光扫过这四件由食物构筑的艺术品,微微颔首,果断安排:
“春天,你带上张嬷嬷,将这盘「踏雪寻梅」、这碗「三色芋圆奶茶」还有「水晶水果捞」和两盏「果果乐」,稳稳送去主桌。呈给知府大人和诸位官绅老爷品尝。切记稳妥,莫要失了礼数。”
她转向夏天:
“你随我,带上其余做好的甜点,去后头花厅的女眷席。动作要快,凉了、软化了就失了风味。”
春天跟着知府家嬷嬷捧着红木描金托盘,沉稳步入正厅。白日珍馐美馔的酒气与热烈还未散尽,男人们的面容略显酒足饭饱后的微醺与放松。当那造型清雅的「踏雪寻梅」、醇香四溢的「三色芋圆奶茶」、冰爽剔透的「酸奶水果捞」和「果果乐」呈上时,那不同于席面的清爽之气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知府左文博的目光在那碗热奶茶上定了一定,伸手拿起小银勺轻轻搅动,奶香、茶香与芋圆的甜糯气息交织弥漫开来,恰好中和了喉间的些许干渴与油腻感。
他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对邻座的本地最大绸缎商孙员外道:“季姑娘乃巧手,这奶茶,闻所未闻。”
孙员外也捻须笑道:“大人说的是。这‘踏雪寻梅’更是精致脱俗,以食造景,不起眼的土豆竟能做出如此美妙不凡的甜点。” 他看向那盘青玉薄瓷上的雪山红梅,颇为欣赏。听了侍女的介绍,不由的崇拜起来那个乡下姑娘。
一旁的其他官绅也纷纷点头,有尝水果捞的,赞其果鲜奶纯,爽利醒神;有品冰镇的果果乐的,称其酸甜沁心,正好解酒。男人们的评价含蓄许多,但眉眼间的舒缓与对这份恰到好处“点缀”的认可,已是不言而喻。
季墨带着夏天步入花厅,柔和的灯光下,衣香鬓鬓,笑语盈盈。知府夫人已移坐花厅品茶,正雍容端坐主位;其左首坐着长媳少夫人陶清茹,温婉娴静,以及千金左天雅。;右首则是府中女夫子宋先生,气质清雅;下首则依次是左知府的表妹之女柳盈盈及几位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
点心一送到,席间便响起一片惊喜的低呼声!
“哎呀!这可真是巧心思!” 纳兰明月的目光立刻被那盘清新雅致的「踏雪寻梅」所吸引,青玉薄瓷与雪白土豆泥相映,红梅青松点缀,意境十足,“季姑娘,这是什么做的?竟有如此雅趣!”
“伯母过誉了。小女班门弄斧,想着餐后解腻,弄些清爽小食罢了。” 季墨含笑恭敬应答,示意夏天先将一份温热的「芋圆奶茶」奉给知府夫人身侧、看起来有些畏寒的少夫人,“嫂嫂试试这个?温补的羊乳里加了少许姜汁,最是暖胃驱寒。”
少夫人陶清茹含笑接过:“劳烦墨妹妹费心记挂。” 浅尝一口,暖意融融,芋圆软糯微甜,眉眼舒展开来。
“我尝尝这‘果果乐’!” 一位性格活泼的周小姐率先拿起盛满冰沙水果的琉璃盏,“哇!冰冰的,酸甜可口,还有这果酱…这味道?好吃!”
女夫子宋先生则慢条斯理地品味着「水晶水果捞」里羊乳冻的嫩滑清甜与水果的天然芬芳,微微颔首:“此乃天然之味,火候与搭配恰到好处,难得,季姑娘你怎么做出来的?”
众人的赞许不绝于耳,气氛越发融洽温馨。
然而,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季墨和她带来的美味甜品上时,角落里的柳盈盈却被刻意冷落了似的。她看着季墨游刃有余地应对着知府夫人、宋夫子的赏识,看着平日对她不甚热络的少夫人,自己来了一年多了,也不见夫人小姐们对自己有多亲熟,此刻却对乡下来的季墨和颜悦色,看着那些围着甜点评头论足的姐妹……一股浓烈的嫉妒几乎要烧穿她的理智。
眼见季墨正含笑为夫人续花果茶,柳盈盈垂下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狠厉。她伸出手指,看似无意地、却又带着一丝恶意的力道,轻轻勾住自己面前那盏几乎未动的、晶莹剔透的琉璃「果果乐」边缘——然后猛地向旁边桌沿一推!
“哐当!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瞬间划破了花厅内所有的笑语!那盛满五彩冰沙、水果丁和粉梅果酱的精致琉璃盏,在青石地面上摔得粉碎,冰凉的果酱与缤纷的果粒如狼狈的烟火,四溅开来,沾染了光洁的地面和她自己刻意伸出去的、一角价值不菲的云缎裙摆!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整个水榭花厅。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笑语,在那一刻完全凝固。
一道道惊愕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那狼藉的碎片和食物残骸,然后惊疑不定地在“惊魂未定”、“泫然欲泣”的柳盈盈脸上,和站在不远处、端着茶壶、神色一瞬间变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冷的季墨身上来回逡巡。
季墨端着茶壶的手稳稳当当,只有那双沉静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眼眸深处,一丝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流星,极快地一闪而逝。空气中,除了尚未散尽的甜点香气,此刻,还多了一丝令人窒息的尴尬与山雨欲来的紧绷。
连坐在主位、久经风浪的知府夫人朱氏,此刻也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小盏,雍容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绪,只余下一片沉凝和…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