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最后一段坑洼路面时，钟长河的公文包从副驾滑落，里面的调研报告散落一地。他弯腰捡拾时，指尖触到的不仅是纸张的褶皱，还有车窗外农户们皲裂的手掌——那些捧着滞销柑橘的村民，正用布满老茧的手徒劳地擦拭着挡风玻璃上的泥点。
“省长，前面就是青峰乡的断头路了。”司机小周踩下刹车，引擎在山坳里发出最后一声嘶哑的喘息。钟长河推开车门，带着寒意的山风立刻灌进西装领口，他拢了拢衣襟望向远方：本该是双向四车道的扶贫公路，在海拔六百米处突然变成仅容单车通行的碎石小径，像条被拦腰斩断的巨蟒。
路边杂货店的卷帘门“哗啦”拉起，店主老李佝偻着背搬出折叠桌。这个在山坳里守了半辈子的老人，此刻正用浑浊的眼睛打量着这群穿正装的陌生人。当钟长河的皮鞋陷进店前的泥坑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年轻秘书倒抽冷气的声音——那份标注着“全省经济发展优先级”的文件，边角已经被飞溅的泥水浸得模糊。
“后生仔，要买烟不？”老李从玻璃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你们这些省城来的，怕是没见过这种路哦。”他枯瘦的手指在玻璃上划出弧线，“去年橘子熟的时候，卡车开不进来，熟透的果子在山里烂成了泥。我那读大学的孙子，过年回家走这段路，球鞋底子都磨穿了。”
钟长河的目光越过老人的肩膀，落在墙上泛黄的照片上。那是二十年前的青峰乡，黑白影像里的盘山公路像条纤细的银链缠绕山间。他突然想起出发前翻阅的档案：这条连接三省的交通要道，二十年来竟从未升级改造。当沿海城市的地铁已经修到郊区时，这里的人们还在为雨季断行发愁。
“李大爷，您知道从这儿到省城要多久吗？”随行的交通厅长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多久？”老李咧开缺牙的嘴笑了，“晴天走五个钟头，雨天嘛……”他指了指窗外翻涌的乌云，“上次有个孕妇要生了，救护车困在半山腰，最后还是用拖拉机拉下来的。”
越野车的电台突然滋滋作响，播报员甜美的声音穿透雨幕：“我省上半年Gdp同比增长8.7%，高速公路里程突破六千公里……”钟长河猛地关掉电台，金属按钮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三天前在南部港口看到的景象：堆积如山的集装箱因为疏港公路不畅，在码头滞留了整整一周，每天的经济损失够修十公里这样的乡村公路。钟长河
回程的车上，年轻秘书忍不住翻开手机相册。照片里，钟长河蹲在塌方路段旁，手指正按在一张被车轮碾碎的学生成绩单上。那个数学考了98分的孩子，名字旁歪歪扭扭写着：“想带奶奶坐一次高铁”。秘书突然发现，素来以铁腕着称的省长，此刻耳根竟有些发红。
当车队驶过新建的绕城高速时，钟长河让司机停了车。夕阳下，双向八车道的柏油马路泛着油亮的光泽，与远处灰蒙蒙的群山形成刺眼对比。他望着收费站电子屏上跳动的数字——每分钟有十八辆豪车驶过这里，而此刻青峰乡的孩子们，或许正打着手电筒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夜路。
“通知下去，”钟长河拉开车门时，金属门轴发出沉重的声响，“明天上午九点，召开全省交通工作紧急会议。”他的手指在车窗上划出一条直线，从省城一直延伸到云雾缭绕的远山，“告诉规划院，把所有的修修补补方案都撤回来，我们要建一条真正能让全省人民跑起来的路。”
车窗外的霓虹开始闪烁，钟长河却觉得眼前的城市越来越模糊。他想起老李说的那句话：“路通了，山里的宝贝才能变成钱；路通了，娃娃们才能看见山外的世界。”公文包里的调研报告不知何时被他攥得变形，扉页上“战略大师”的评语旁，新添了几行遒劲的字迹：“交通先行不是口号，是让每个孩子都能踩着平坦的路去追逐梦想。”
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摆动，模糊了前方的视线。但我知道，从明天开始，有些事情必须改变了。当大多数人还在为光鲜的经济数据欢呼时，他已经听见远方群山发出的沉重叹息——那是千万双渴望畅通的眼睛，正在黑暗中注视着即将破晓的黎明。